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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史论文8篇

时间:2023-03-24 15:12:36

中国古代史论文

中国古代史论文篇1

中文摘要: 如何进一步发展中国古代科学史的研究?本文从“李约瑟问题”得到启发,认为如果把注意力从反问题“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发生”转移到正问题“为什么中国文明在把人类对自然界的知识应用于人类实际需要上比西方文明更有效得多”上来,则可以发展社会学与文化取向的中国科学史研究。这样的研究就不再仅仅是“科学事实”的考证,而是从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视角,研究中国古代科学与社会及文化相关的多方面的问题。本文以宋代为例,提出了一些可以照这一思路开展的研究问题。

关键词: 中国科学社会文化史 李约瑟问题 宋代科学与社会

“李约瑟问题”的启示

在中国古代科学与文明史的研究领域,英国学者李约瑟的功绩是有口皆碑,不可磨灭的。他的鸿篇巨制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原名是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直译为《中国的科学与文明》), 博大精深,向世人证明,中国古代文明不但有科学, 而且在科学和技术的许多方面都领先于同时期的西方文明。由于李约瑟的工作, 西方科学史家再也不能漠视以中国文明为代表的“东方文明”中的科学而侈谈“世界科学史”。 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当代科学史学者对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进行全面的挖掘和整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李约瑟的工作的影响和启发。

李约瑟的影响之大,还在于他提出了所谓的“李约瑟问题”。李约瑟以近代科学为标准,用类似化学实验上所谓“滴定”的方法[1]([1],p.12), 对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的科学技术发展历史进行比较研究,结果发现,在“四大发明”之外,还有许多科学和技术上的发明都是在中国古代产生的。这里似乎出现了一个历史的悖论:既然中国古代科技那么发达,为什么到了近代为什么反而落后了?李约瑟这样问道:“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或印度)文明中产生而只诞生于欧洲?”“为什么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在把人类对自然界的知识应用于人类实际需要上, 中国文明比西方文明更有效得多?” ([1], p.190)

“李约瑟问题”一旦提了出来,不仅在科学史界,而且在社会史和文化史的研究领域,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2][2]。有关“李约瑟问题”的求解、论证和质疑, 可以说是层出不穷。然而, 中国学术界关于“李约瑟问题”的争论, 表面上看来轰轰烈烈, 但就中国而言,有多少是真正建立在对中国传统科技与文明的深厚研究基础之上?就比较研究而言,又有多少是基于对西方科学文明的深刻理解? 对中国本身的科学传统的思想发生和社会来源不清楚, 对西方科学文明的性质理解不深入, 对“李约瑟问题”的讨论就未免流于空泛。本文的目的,不是要加入对“李约瑟问题”的论争行列,而是要以“李约瑟问题”为启示,提出一些关于进一步发展中国科技史研究的想法和思路,即:如何在中国传统科史研究上进一步创新,开拓新思路,提出新问题,采用新方法开展具体的、实在的研究?

其实,创新的途径已经隐含在“李约瑟问题”之中。 “李约瑟问题”本来是包括正反两方面的问题的, 可是过去的讨论, 过分注重反问题“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发生”, 而忽视了正问题“为什么中国文明在把人类对自然界的知识应用于人类实际需要上比西方文明更有效得多”。只有探讨这一正面问题,才能使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中国古代科技与文明的实际情形之中,而不是一味纠缠于“没发生”、“落后”等消极而意义不大的问题。 中国古代在探求自然知识并用之于社会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其中的智慧和经验, 必然有许多是值得我们今天来借鉴。 比如在宋代, 中国的科技发明达到了一个高潮,社会经济文化特别繁荣,宋代被国外历史学家们称为是“中国的文艺复兴(Chinese Renaissance)”[3][3],研究中国文明在这样一段历史时期中,知识如何被探求、知识活动如何被组织、知识又如何被有效地应用到社会需要与国计民生上, 不是更具有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吗?

这里有必要对本文标题所采用的比喻作一些解释。“百川归海”是李约瑟的比喻,用来比喻世界各文明中的科学知识与近代科学的关系([4])。[4] 他把近代科学如比作大海,具有普遍性、世界性和客观性, 不带有某个特别文化的印记;而古代各文明中关于自然界的种种知识则被比作是一条条科学的涓涓细流,都为近代科学的大海做出过贡献,并且最终要流入未来科学的汪洋大海之中。因此,在进行中国科技与文明研究时,李约瑟就必然要坚持要用近代科学的尺码来衡量中国文明的科技发展。这样,对中国传统科技史的研究就容易被简约成在中国古文献中寻找相当于近代科学和技术知识的先例, 目的是要看中国文明之河向近代科学的大海贡献了什么。这一研究进路对中国的学者有特别的吸引力,因为对科技的贡献可以被 解读为文明优秀的标志。这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无疑有增强民族自信心的现象意义,但是作为历史研究,却容易忽略对其他方面问题的研究, 一味追求科技发明优先权, 甚至会出现不顾历史的情境而夸大事实的情况。李约瑟本人的研究工作也不免于此。其实, 一个文明的优越性, 不应该以一些科技思想和发明为仅有的标志, 社会、政治与文化的许多方面都起作用, 必须综合进来进行考虑。 中华文明的优越性, 绝对不是“四大发明”所能概括得了的。 因此, 要对中国科技与文明有深刻的理解,就不能局限于欣赏“百川归海”的壮丽图景, 而是要溯流而上,领略河流的“两岸风光”。也就是说,要探讨中国文明之河中的知识流水是如何在中国的土壤中产生并滋润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土壤的。中国文明在其历史的演进过程中, 不仅有无数的个人对自然界进行的思考与探索, 更有个人知识的社会化过程:知识的追求是和社会的需要相联系的;知识的发生是在社会的实践中进行的; 知识的运用是在社会的文化中实现的。如果说李约瑟强调的是“百川归海”,把中国文明看作“百川”之一川,我们这里要强调的是中国科技文明之河的“两岸风光”。

这就是说,对中国科技史的研究, 要进行社会学的转向:不但要研究知识发生的社会学, 而且要研究知识与社会的互动关系。 实现这样的转变,可以有两种途径: 一是对李约瑟的工作进行继承和批判;一是批判性地吸收和运用当代西方哲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各种理论和方法,在对中国的科学与社会的研究中提出新问题。

对李约瑟工作的继承与批判

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 看起来是一部对中国传统科技比照近代科学的“滴定”史,但在其后面提供动力的“李约瑟问题”却是一个从社会学的角度提出的问题。 社会学取向是他学术思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李约瑟本人是马克思主义信仰者,对于“李约瑟问题”,他拒绝接受“种族特征”、“环境气候”、“语言逻辑”、“时间观念”之类的种族主义、环境主义以及科学内在论的解答, 坚持从中国的社会与经济环境中寻找答案。同时, “李约瑟问题”的提出, 也是受了李约瑟生活时代西方社会学思想的影响的。从十九世纪开始, 西方社会学的重大问题就是要解释西方社会的现代性。 马克思、韦伯等社会学家都试图从不同的角度解释西方社会何以发展到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 他们都是以欧洲文化为中心来看世界的, 认为欧洲文明之所以超越其他文明, 是因为它具有其独特性, 其他文明与它相比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 虽然李约瑟是个世界主义者,但在学术思想上也不能完全超越“欧洲中心论”的樊篱。“李约瑟问题”的提出, 实际上与韦伯的比较社会学有相通之处。 韦伯认为, 宗教改革而引起的“新教精神”是资本主义发生的重要原因,[5][5] 由此他进行了东西方宗教的比较社会学研究。 对于中国的“儒教”和“道教”, 他认为前者虽然“入世”,但强调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忽略对自然的改造,后者则过于“出世”, 因而都不能使资本主义在中国得到发展[6]。[6] 由此可见, 李约瑟关于“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的问题提法显然是受到得韦伯比较社会学的影响的。 李约瑟的解答, 说中国儒家官僚体制抑制科学发展,说中国没有宗教改革, 说中国没有人格化的神所规定的“自然法”, 因而缺乏“人”和“神”之间的必要的张力, 这些也都有韦伯社会学思想的影子。 李约瑟能够吸收各种社会学思想和理论, 而对中国的科技与文明进行社会学取向的研究, 这正是我们可以继承并加以发展的。

但是,李约瑟关于中国科技与文明的大多数结论是可以商榷的。 关于儒家官僚体制, 恐怕不能简单说一定对科学的发展是起阻碍作用的。 有些科学知识, 如天文学, 正是因为儒家政治而得到长足的发展; 不同时期, 儒家思想对科学的作用也会不同。李约瑟强调道教和道士对中国科学发展的积极作用,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但对此问题的社会学分析却是很成问题的: 中国古代知识人士的思想中,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成份都有, 很难说一定是“道家”成份对科学做出了贡献。关于这个问题, 美国学者席文(Nathan Sivin)有尖锐的批评, 认为把“道家”作为社会学概念来分析中国科学的发展, 其严密性成问题, 意义也不大[7]。[7] 再就是关于中国没有“自然法”的说法, 也值得商榷。美国中国哲学史家卜德 (Derk Bodde) 对此就有不同的看法, 他认为中国实际上是有“自然法”的思想[8]。[8] 而且只有人格化的神所规定的“自然法”才能转变为“科学定律”的说法也是大有问题的。 指出李约瑟研究结论中的存在的这些问题, 目的不是要否定李约瑟的贡献, 而是要说明,按李约瑟的社会学取向, 已经提出的问题远没有解决,需要做更加细致深入的社会学研究;而且还会有更多的问题可以提出来,关于中国传统科技与文明的研究可以不断“温故而知新”。

西方科学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略例

通过第二种途径可以进一步深入对中国科技史进行社会学取向的研究。要做到这一点,就有必要对当代西方的科学社会学有一定的了解。 西方对科学与文明的研究可以说是日新月异,精彩纷呈。概而言之,不外乎是把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运用到科学与文明的研究中去。 自从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提出科学的范式概念以来[9][9],科学作为实证的、普遍的知识体系受到挑战;科学知识的发生是受到许多社会性的因素制约的, 如习惯、约定俗成的概念与范畴、科学社团内部的行为规范等等。 科学认知上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原则一旦被放弃,随之而来的就是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空前发展。科学社会学的研究不再局限于过去只能研究外部社会因素如何影响科学内在发展的进程,而是可以涉及到科学知识本身的内容,也就是所谓科学知识的“黑箱子”被打开了。 科学社会学家们不断吸收和改造多种哲学、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的思想和理论而发展科学知识社会学。七十年代以来负有盛名、主要由“爱丁堡学派”提倡的“强纲领”科学知识社会学, 在很大程度上是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思想。知识被看作是“意识形态”(ideology),具有阶级性,是与知识持有者的阶级利益相关的[10]。[10] 因此,对于科学社会学的研究,不仅那些在今天看来“正确”的知识值得研究, 而且那些在今天看来“不正确”的知识也值得研究;这就是“强纲领”所谓的“对称性原理”。再就是知识的产生一定要放到社会的、历史的语境中去考察,知识是社会构建的。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迪尔凯姆社会学的影响 (见下文)。

“强纲领”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当然是众多科学社会学理论中的一种,而且有严重的“相对主义”倾向。 这里介绍的目的, 不是为了宣扬其中存在的完全否定科学知识客观性的极端相对主义倾向, 而是为了说明它在方法论上的相对主义还是可取的。当把科学看作是和其他知识体系具有同样社会特征的知识体系时,当把其他文明的科学和西方近代科学看作是同样有效的、各有特色的知识体系时,研究各文明的科学的思路便可大大开阔, 有利于吸取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各种理论与方法,启发对科学与文明的研究。

现代西方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的发展,这里恐怕连皮毛也难涉及一二,而且也不是本文的主要目的。 这里仅仅略微提及一些理论及其发展, 说明其在科学史、科学社会学以及科学与文明研究中的运用价值。 首先要提到的还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20世纪初, 苏联学者黑森 (Borris Hessen) 以英国近代社会资本主义经济的需要来说明牛顿《原理》中科学内容的产生[11][11]。这是应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进行科学史研究的典型例子, 在西方社会学和科学史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受此启发,西方学者开始从外部社会因素来研究科学的历史。英国学者贝尔纳 (J. D. Bernal) 的《历史上的科学》,就是一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史[12][12]。 有些西方学者, 虽然不能完全接受唯物论,但也开始做研究影响科学发展的外部社会因素的科学社会学。 如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Robert Merton),其《十七世纪的英国科学、技术与社会》就是这种科学社会学的力作[15][13]。当然默顿是采用了韦伯的社会学概念。 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有时被认为是“经济决定论”,其实这是由于教条主义而引起的曲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提倡唯物主义的同时, 还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的思维的客观真理性要在人的社会实践中证明[14]。[14] 这说明人的意识绝不能简化为人对客观世界的被动感受, 而是能动性的创造。也就是说,知识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受阶级利益、社会文化诸多因素影响。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发展,基本上照着这一思路发展的。 如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葛兰西,在20世纪30年代就强调“文化的主导作用(cultural hegemony)”,积极提倡创造无产阶级的文化。这种从精神与文化方面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也促进了历史研究的发展,如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汤普森 (E. P. Thompson), 他研究英国工人阶级的产生,就不再是先认定一个“标准”的工人阶级,再到过去寻找符合“标准”的工人阶级的先例, 而是研究历史上各社会阶层的社会关系与文化活动,考虑“阶级经历”是如何通过传统观念、价值体系、思想观念和组织形式而形成“阶级觉悟”。现在西方科学史家大都反对以近代科学为标准的“辉格式”科学史,思想与此如出一辙。汤普森还提出,对历史研究来说,不但要研究那些今天看来“成功的”的现象,而且要研究那些“死胡同”现象和“迷失的事业”。[15][15] 这正是上述“强纲领”科学知识社会学所谓的“对称性”原理。

其次要提到的就是韦伯主义的社会学。韦伯的社会学可以说是与马克思主义对立的社会学。 对立并不等于否定 -- 韦伯本人也不这么看,而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去看问题。马克思强调物质性的经济基础,韦伯则强调精神性的“意义”;马克思的社会学是要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其方法是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韦伯的社会学则是要解释人类的社会行为及其意义, 其方法基本上是解释学的[16]。[16] 韦伯的社会学是一种“精神”社会学, 这显然可以从反面来补充马克思的“物质”社会学。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学家, 为了有一套理论与影响巨大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相抗衡, 就认定了韦伯的解释社会学,在西方社会学界占有相当高的地位。 上面已经提到的默顿提出“新教精神”对科学的促进、科学活动的“规范”等等, 正是受到了韦伯社会学的影响。而在文化人类学方面,韦伯的影响表现为,要通过全面了解某特定社会的历史、文化、伦理、语言、宗教、习惯等等而对其中的社会行为进行理解。 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葛尔兹(Clifford Geertz)的话来说, 就是要通过对文化的“浓绘”(thick description) 来达到对文化的理解[17]。[17]

再就是要提到迪尔凯姆(E. Durkheim) 的社会学,其本质上是结构功能主义的, 就是把社会当作一个整体,可以采取如自然科学上观察、实证的方法对社会的结构和功能进行分析, 最终建立“科学的”社会学。按照迪尔凯姆的社会学理论, 知识的结构和范畴, 不是如康德所说是“先验的”,也不是如经验主义者所说是感性的,而是由社会的结构决定的;社会的秩序决定了自然知识的秩序[18]。[18] 这种结构主义的社会学, 是对黑格尔、马克思历史主义哲学的一种反动。西方一些人类学家,不赞成历史主义的思辨哲学,强调直接观察和分析所要研究的社会,于是就采用迪尔凯姆的社会学方法,注重对原始社群进行田野考察。社会、文化人类学起初是专门研究“原始社群”的,现在其理论与方法被运用到现代社会中各种人群。 在科学史与科学社会学的研究上,则被用来研究特殊的科学家社群以及他们创造的科学知识的性质和结构。如法国的拉图尔(B. Latour)[19][19]、美国的特拉维克(S. Traweek)[20][20]、科勒尔(R. Kohler)[21][21]等研究实验室里的科学家群体, 正是采用这种人类学的方法, 研究这一特殊社群的社会性结构、知识的结构、知识的生产过程等。

西方把二战以来出现的对科学与社会不断进步上升的观点持怀疑态度的各种学术思潮总称为“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哲学与社会学流派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在科学史领域影响比较大的主要有富科(M. Foucault)的后结构主义、社会构建主义、女性主义等。 富科所谓的“知识考古学”就是把知识看作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工具,在历史的“文本”中追溯知识的各种结构和谱系。这就是他所谓的“知识与权力”的研究命题,照此命题他研究过癫狂的历史、临床医学的历史、监狱的历史、性观念的历史等等。社会构建主义就是认为知识,包括知识的结构、权威性、合理性等,都是在社会文化的“语境”中确立的。知识与社会之间存在的是一种互动关系: 知识受社会因素的制约,同时有制约社会。 女性主义不再把社会看作是男性主宰的单极世界,而是两性共有的世界。 把性别差别作为一种社会学分析概念引入社会、历史研究,使得对社会历史的认识更加丰富。

以上种种哲学、社会学思潮,它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补充,使得西方当代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越来越趋多元化, 学术上越来越趋圆熟,研究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大有一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态势。我们正可以从这种学术文化中,拿来一些合理的理论,结合中国的特点,把对中国科技与文明的研究推向新的高潮。

这里可以看一下席文对李约瑟的批评。席文指出:

要想对中国科学的研究有所突破,必须用完全不同的研究方法,必须深刻地综合地理解从事科技工作的人的各种事项: 他们在科技思想是怎样和其它思想结合在一起; 有什么样的科学界, 是谁决定哪些现象需要研究、哪类答案是合理的;科学界同社会其他群体的关系怎样,科技研究如何得到社会的支持; 知识人士对科学界同行的责任怎样同对社会的责任相协调;各门学科为之服务的更大目的是什么,这一目的怎样同中国社会的行为规则和基本道德原理保持一致。[22][22]

这些问题正是从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角度提出的, 说明席文对“李约瑟问题”的批判,其根本意图是提倡采用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对中国科技与文明进行多元化的研究。

新思路下的研究问题: 以宋代的科学与社会为例

作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宋代社会发生了重大的转变。教育的发展,科举取士制度的健全,使宋代社会根本上从唐以前的贵族社会转变为人才社会。宋代开国以后,重文轻武,促进了士大夫文化的发展。 宋代学术特别发达, 王国维曾说:“宋代学术, 方面最多, 进步亦最著。其在哲学, 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 以新意说经;后乃有周(敦颐)、程(颢)、张(载)、邵(雍)、朱(熹)诸大家, 蔚为有宋一代之哲学。其在科学, 则有沈括、李诫等历数, 物理工艺, 均有发明。 … 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 前之汉唐,后之元明, 势所不逮也。”[23][23] 陈寅恪也说过: “华夏民族之文化, 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24][24]在科技史上, 宋代的成就更是突出。 “四大发明”中有三项是在宋明。 李约瑟更进一步认为,宋代的“新儒学”综合儒、释、道, 在“理”和“气”的概念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自然哲学, 具有“有机论”的特点, 可以克服纯粹的“机械论”科学的缺陷, 说不定是未来“有机论的科学革命”前奏[25][25]。 宋代科技与文明达到这样一个顶峰,那我们可以从李约瑟的正面问题出发,探讨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科技与文明会在宋代特别兴盛?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对宋代的科学与社会做具体而细致的社会学的研究, 领略这一段中国文明之河的“两岸风光”。 下面本文按照前面所述的社会学和文化人类的思想,对宋代的科学与社会研究试着提出一些研究课题。 限于篇幅,不可能详细论述, 只能点到为止。

科学是特定文化中的智力和社会活动。要研究中国的科学,首先有必要确认中国科学知识的基本结构。科学知识的基本概念和范畴是什么?科学新思想、新技术、新问题的社会来源是什么?科学知识与其它类型的知识界限何在?它们之间有怎样的关系?究竟有哪些社会因素和智力因素造成了或限制了科学技领域内的发展?显然, 不能简单地用现代科学的学科与概念去套中国古代的科学知识,而是要看它本身的内在的统一性。统一性可能是认知上的, 也可能是社会性质的。 比如说, 中国古代讲天、地、人“三才”, 或许正可以用作知识分类:关于“天”的知识中有天文、历法、占星、气象、音律等方面的知识;关于“地”的知识中有关于地理、生物、植物、农学等方面的知识; 关于“人”的知识中有医学方面的知识。这些知识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和社会需求与社会理想之间的关系, 都是值得研究的。

其次,可以研究科学作为一种制度在宋代社会是如何进行的。 科学知识价值如何评价?谁来评价?知识如何传授?知识的追求与社会秩序的维持如何发生作用?科学活动如何由国家来组织和支持?什么样的个人参与知识的活动? 他们的学术地位和政治地位如何?知识活动有什么样的规范?谁拥有知识的权威?学者们在知识追求过程中的动机和期望是什么?宋代的知识活动特别的多,有大规模的天文测量,天文仪器的制作,医学经典的较正, 本草、方书修撰,大型类书的编纂等。这些多是由政府组织、国家支持, 许多官僚机构都参与其事。如果要论儒家官僚体制对科学的作用, 宋代所见恐怕多是促进作用, 而不是李约瑟所讲的阻碍作用。

再次,还可以对知识活动从事者个人进行研究。个人可能其对自然其独特的兴趣或好奇心,但他的知识活动能得到社会的承认,被认为有价值,这是由社会的因素决定的。我们可以研究个人是如何把自己的求知兴趣和在社会上谋求出人头地的人生目标结合起来的,社会人生的价值观如何影响知识的探求?士大夫之间如何相互评价学问?他们对自然知识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沈括、苏颂、苏轼等人,都可以是这些问题非常有意义的研究对象。 这是探讨士大夫文化或者说儒家文化与科技的关系必然要涉及的问题。

再次, 还可以研究宋代科学与政治、经济、宗教等之间的关系。宋代特别重视医学,是否同中央皇朝体恤民众的统治思想有关?宋代的多次改历、改元, 其中政治因素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这里就有富科所说的“权力与知识”(power and knowledge)的关系问题可以研究。关于科学与宗教的关系问题,李约瑟的结论也不是定论。仅从思想概念出发来研究“儒教”、道家等与科学的关系是远远不够的,而是要进一步用有分析意义的社会学概念来研究这个问题。比如说,也许可以用韦伯的“社会行为”(social action)概念来研究这个问题。 宋代南方经济发展, 经济中心南移,政治文化播及的范围不断扩大,这如何影响了有关自然资源的学科如本草学、植物学的发展?此类问题, 正是为了探讨国家的发展与建设与科学的发展的关系。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宋代不是一个静止的社会,而一个改革不断、充满生机的社会。上面提及的各个方面, 当然是在不断变化之中。历史研究的任务,首先是要弄清这些变化,并提出解释,努力发现其中的趋势。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静态的历史,而是一个动态的历史。

结论

本文认为,对中国传统科技与文明的研究,可以继承李约瑟的工作,发展他的研究中的社会学取向。 但是,不必纠缠于李约瑟关于“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发生”的负面问题, 而是要发展李约瑟关于中国科技与文明的正面问题研究。要问诸如下列的问题:中国古代在探求自然知识方面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为什么中国科技与文明会在宋代达到一个高峰?是怎样的高峰?中国传统社会是如何把科学知识富有成效地应用到国计民生和社会发展的? 一旦这些正面的问题提了出来,我们对中国科技文明的历史研究可能因此而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这就需要我们超越“唯科学”的历史观,从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多方位的视角提出问题,进行多方面的研究,提出多元化的解释。超越“唯科学论”不等于是“反科学论”,而是要在研究方法上跳出科学“目的论”的束缚,研究科学与社会及文化相关的多方面的问题。本文采用“两岸风光”的比喻,也就是这个意思。不能简单地按照“科学目的论”的观点研究科学史,视古代的知识活动一定是朝着现代科学的目标后浪推前浪地前进,从而认为科学史研究的意义仅仅在于展示“百川归海”的图景。其实对每一条河流的“两岸风光”的探究,历史意义同样重大。也就是说,要到中国人的社会实践和中国社会与历史的具体情境中去探讨和理解中国的科技与文明。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样的学术境界恐怕比脱离了历史情境的所谓“真面目”更为引人入胜。

近来中国科学史学术界似乎有这样一种疑虑,就是认为既然已经有了李约瑟的大部头的《中国科技史》,又已经有了中、外学者一个多世纪对中国科技史的专门研究,其中有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上世纪末主持的30多卷本的《中国科技史》“大书”,好像中国传统科技史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这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疑虑。若是对中国科技与文明进行多元化的社会、文化史研究,那可以做的工作可以说是永无止境,学术之路可以“日新,日日新”。拿一个西方的例子来说,西方学者研究“科学革命”,著作文章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同样以“科学革命”为标题的著作就不下十几种,对科学革命的解释,有特点、有份量的论点也有十几种,但在西方学术界看来,关于“科学革命”研究远没有完结,成果层出不穷。靠的是什么?正是学术思想与方法的日新不断。

最后,本文要略提一下这种研究的现实意义。国人爱讲“以史为镜”,可以想象,通过对中国科技与文明作这样的历史研究而可以得到经验和智慧将会很多。 我们现在提倡创新,要创造先进的知识,要建立先进的文化,要以发展生产力来不断满足社会的需要,要“执政兴国”,那中国古代能把知识有效地应用于社会的经验,像宋代这样国家机构能积极有效地组织科技活动,为国计民生服务, 不正是我们今天可以借鉴的吗?创新要与活用相结合, 活用也是创新, 而仅这一个“用”字,在中国传统社会文明中有着无数宝贵的经验。 如果说李约瑟的反问题曾经有唤起中华民族觉醒的现实意义,那么中华民族正在实现伟大复兴的今天,发展李约瑟的正面问题的研究,其现实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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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史论文篇2

关键词:古代文论;学科;规驯;科学

作者简介:周仁成,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师,从事比较文学与比较诗学研究;曹顺庆,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从事比较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3)01-0119-08

目前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最大的热点便是它的现代转换问题。一谈到转换必然涉及这样一个命题:中国古代文论的“失语”[1]。中国古代文论自从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之日起就已经丧失了言说的对象,成为学者研究的“秦砖汉瓦”,成为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故纸堆”。当然也有人表示强烈反对,认为中国古代文论没有失语,“失语症”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命题”[2]。中国古代文论到底有没有失语?中国古代文论有没有进行现代转换的必要?以及中国古代文论到底何去何从?要回答这些问题,非常有必要对中国古代文论作为一门学科进行一番知识学的考古。

首先,“学科”(discipline)在中国纯属舶来品,它首先是各种权力规驯的结果。据霍斯金(Keith W. Hoskin)与麦克夫(Richard H.Macve)《清算与审查:学科权力的一个谱系》一文考证:“(学科)源自一印欧字根……希腊文的教学辞didasko(教)和拉丁文(di)disco(学)均同。古拉丁文disciplina本身已兼有知识(知识体系)及权力(孩童纪律、军纪)之义。”[3]可见西方现代学科的兴起完全得益于当时新的科学制度和教育制度的兴起。后来霍斯金在《教育与学科规训制度的缘起》一文中进一步谈道:“学科规训制度的缘起和它持续膨胀的权力,其实是教育――准确地说是在教育实践方式的层次上――一些简单微小变化所带来的结果。”[4](P45-46)“因此,学科规训制度的缘起,标志着历史延续性中断的时刻,人们传统以来学习与求知的方法都割断了。”[4](P51-52)

这一理论似乎是为中国古代文论这一学科而量身打造的。中国古代文论作为传统知识体系分经设科中的“诗文评”,面对西方体系化的种种学科尤其是自然科学时,必然还要经过它的“规驯”。而中国古代文论作为一门学科首先是西学学科教育权力“规驯”的结果。

一、从同文馆“西学”、“经学”、“文学”到《文心雕龙》

清政府经过两次鸦片战争的惨痛教训之后,从当时的政府到民间,科学的介绍与引进成了最为迫切的要求。然而西学(即西方各种自然科学)的引进首先通过政府教育的权力得到实现,于是现代学科、现代教育与现代大学在中国几乎同时兴起。陈平原认为,“对于现代中国学术而言, 大学制度的建立至关重要”[5]。之所以重要就在于通过大学的教育体制与“权力”实现了对于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规驯”,从而走向成熟的现代学科体系。中国古代文论从传统知识谱系的“诗文评”走向一门正式系统的学科首先也是伴随着这种教育体制的权力得以实现的。

在洋务运动时期,为了达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目的,急功近利的清政府大力兴办各种军工厂,照抄西方先进技术。有鉴于此,洋务派设立译书局,着手系统地翻译西方技术,培养翻译人才,其中最早最著名的当数1862年设立的“京师同文馆”。其后全国范围内设立了诸多类似于同文馆的机构(比如广州同文馆、上海同文馆),为当时的各种制造局翻译西方技术,培养外语人才。然而技术复制“能知其所当然,不能明其所以然也”[6](P526)。因为“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7](P4416),于是在1867年京师同文馆正式设立“算学馆”与“天文馆”,至此,中国官方对于西方学科的引入完全开始,而中国现代学科体系也开始了其历程。1

为了让那些西学者不致丧失民族文化,也为了适应现代学科的教育,中国传统的经史之学最先开始了学科化“规驯”的历程。比如冯桂芬在《采西学议》中就言:“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6](P4)根据当时其他地方学校的课程设置来看,中国传统的经史之学虽然还没有真正的学科化,但在西学的影响之下也慢慢走向瓦解。至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与文学批评学科的设立则要等待所开创的中国高等教育时代的到来。

尽管新政失败了,但对于科学的倡议与教育体制的改革却得到了空前的成功。从1895年清政府下诏废除科举制到全国改书院为学校,中国其时的教育体制中,西方自然科学的学科设置更为合理,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也开始分解成各个学科在大学堂得到设置。其中最重要的是出现了“文学科”这一概念。尽管最初的“文学”还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但相对于传统的“经史之学”而言已是很大的进步。

1884年,郑观应在《盛世危言・考试》中谈道:“凡文学分其目为六科:一为文学科,凡诗文、词赋、章奏、笺启之类皆属焉。”[6](P610)郑所提出的“文学”实际上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它与同文馆教育中引进的各国语言文学相对。后孙家鼐于1896年在《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中明确说道:“三曰学问宜分科也。京外同文方言各馆,西学所教亦有算学格致诸端,徒以志趣太卑,浅尝辄止,历年既久,成就甚稀,不立专门,终无心得也。今拟分十科……五曰文学科,各国语言文字附焉。”[8](P123)孙家鼐的看法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同文馆虽然已经引进了西方学科,但设置还不科学,因此京师大学堂要设置更为科学的学科体系,不仅包含西方的自然科学,也包括人文社会学科;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将中国的传统经学与文学区别开来,并且各自独立,这对于文学的学科化与现代化意义甚大。然而也有非常模糊甚至混乱的“文学”分科法。如1897年的《通艺学堂章程》中的课程设置对于文学科是这样规定的:“舆地志 泰西近史 名学(即辨学) 计学(即理财学) 公法学 理学(即哲学) 政学(西名波立特) 教化学(西名伊特斯) 人种论。”[8](P152)尽管如此,官方教育的学科规定似乎更为合理。1902年颁布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对于文学科的规定如下:“文学科之目七: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理学,四曰诸子学,五曰掌故学,六曰词章学,七曰外国语言文字学。” [9](P237)

从以上诸例可以看出,虽然对于“文学”还有些模糊,但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京师大学堂所设置的文学学科已经基本上包括了现代大学中文系所含的“中国语言文学”与“外国文学”。只是中国古代文论真正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则要等到民国时期北京大学的建立。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文论学科的设置首先是在西方学科体系下“文学概论”的规驯中诞生的。1913年颁布的《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将“文学门”分为八类:国文学类、梵文学类、英文学类、法文学类、德文学类、俄文学类、意大利文学类、言语学类。其中“国文学类”包括:“(1)文学研究法,(2)说文解字及音韵学,(3)尔雅学,(4)词章学,(5)中国文学史,(6)中国史,(7)希腊罗马文学史,(8)近世欧洲文学史,(9)言语学概论,(10)哲学概论,(11)美学概论,(12)论理学概论,(13)世界史。” [9](P698-699)虽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学科,但在西方各国文学中所包含的“文学概论”已经为中国古代文论的诞生做好了准备。

1917年,“北京大学文、理、法科本、预科改定课程一览”中将大学文科本科课程“分为哲学、文学、史学三门”。其中“文学门”“通科”中有:“文学概论(略如《文心雕龙》、《文史通义》之类)、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言语学、心理学概论、美学、教育学、外国语(欧洲古代语及近代语)。”[10](P382-383)至此,中国古代文论尽管包含在“文学概论”之名下还没有名之称,却有了名之实。

至此,“中国古代文论”作为一门学科基本上得到了奠定,即当时黄侃在北京大学所讲的《文心雕龙》。纵观整个历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古代文论作为学科本身是被西方科学各个学科“规驯”的结果,而且这一过程是完全通过各个教育机构与体制的不断演化和转变而形成的。然而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论”还得经过二次“规驯”,即经过科学化的“规驯”。

二、科学的观念与方法对中国古代文论的二次“规驯”

中国古代文论通过高等教育的不断完善,最终在西方各种自然学科的规训下完成了学科建制,但它还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因为“就中国文学的学科建设而言, 接受科学知识和崇尚科学精神至关重要, 关系到这门学科研究范围的明确和知识体系的建构, 并涉及新的文学观念与思想方法”[11]。从这个层面而言,科学的观念与方法是中国古代文论成为学科的“立法”依据。

尽管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概论、西方文学等一道成为北京大学的学科,但是彼此之间却在不断地抗衡斗争。起初在京师大学堂内就有“桐城古文派”与留学派之间的不断论争。待到民国时期,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本着“兼容并包”的原则,“任陈独秀氏为文科学长,一时新文学之思潮,又复澎湃于大学之内,因与浙江派不相容,而冲突以起”[10](398)。至此,通过陈独秀等人所倡导的新文学运动,继承了黄遵宪与梁启超所提倡的三界革命精神,高扬“科学”与“民主”精神,通过“整理国故”运动与“科玄之争”,最终为中国古代文论的学科独立提供了一个科学的观念与方法。

在新文化运动中,由陈独秀与胡适等人所倡导的“文学革命”为了新文学的发展,非常激烈地要求排除传统文学这一障碍,对之进行猛烈的攻击,称之为“死文学”,甚至将其“妖魔化”。表面上看,“新文学”即白话文学的发展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其实就根本而言,在于为科学的进一步推广扫清障碍。正如陈独秀在《新青年》中所言:“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那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那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那德先生又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那国粹和旧文学。”[12](P317)

因此,就“文学革命”的本质而言,在于清除传统文言文不符合科学思维的不利因素,进而提供一种可供科学言说与表达的全新语言工具即白话文。在前面提到的各个译书局翻译的过程中,新学科的翻译就已经出现了许多新名词;进而在近代不断译介国外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过程中,文言文对小说等叙事文体的言说已经显得入不敷出。到了胡适等人那里,西方科学思维背景更使得他们看到文言文与科学之间、传统直观的诗词曲与逻辑线性的叙事文学之间存在着莫大的鸿沟,于是他们提倡新文学必须打倒旧文学。由此便首先对语言下手,企图连根拔起,放逐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关于这一点,“文学革命”之前的梁启超早就说道:“言文不一致,足以阻科学之进步也。以中国现在之文字,学现在世界之科学,欲其进步,殆绝不可能之事。非以其烦难也,以中国之字,常用者不过数千,原不为难,难者其文法之组织耳。语言与文字,分而为二,其结果自不得不为纸的学问。盖吾国之文字,乃古时之文字,惟宜对古人用之,不宜用以求今之科学也。欧美各国,亦有古文今文两种。古文惟用于经典,研究科学,绝不用之。”[13](P63)后来何天爵总结说:“近世科学昌明,文字日趋于平易,即如现时,所译各种科学书,其文法之构造,多有仿效外国者。其名词之引用,固无论矣,盖循进化公例,不得不尔。”[14](P400)深受西方科学思想影响的胡适,之所以说文言文学是一种“死文学”,主要在于它是不规则的,不符合科学逻辑,而“白话文是有文法的,但是这文法却简单、有理智而合乎逻辑”[15](P335)。这种观点与梁启超的如出一辙。于是乎更有甚者,钱玄同主张:“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16]后来高玉在总结胡适的文言观念时也充分注意到科学等观念对于胡适白话文运动的影响:“‘科学’、‘民主’这些新名词既是新词汇,又是新思想,接受了这些新名词,实际上也就是接受了这些新思想。”[17]

因此,“新文学革命”时期对于白话文的提倡并不单单是一种阶级的平等或一种现代文化诉诸语言的启蒙,而是自近代以来科学思维对于传统文言的一种总清算。对于提倡白话反对文言的科学主义背景,倒是那些所谓的“守旧派”看得更为透彻。如著名翻译家林纾在给蔡元培的信中说道:“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18](P108)其实林纾所言正与胡适所认为的文言不规则、没有科学性与逻辑性相符。而中国传统文人由于缺少科学知识,所以“止能作几篇空架子的文”[19](P459)。因此,五四学者认为科学不但能改进文法,还可以丰富文学的内容。总之,“科学的作用,不但可以扩充国文的内容,并且可以锻炼国文家的头脑”[19](P459)。

白话文的确立在某种程度上确立了一种白话文的科学性,即清晰确定与逻辑规则的观念。白话现代语言体系的确立、传统文言体系的放逐,不仅直接促进了文化的现代转型,同时也导致了传统文艺观念与话语规则的缺席。而作为中国古代文论则更因其印象式的批评、无逻辑规则的审美性1而脱离活生生的语言现实,退化成一种于现实无任何意义的旧知识,剩下的工作便是如何对之进行一种“国故的整理”了。

至于说“整理国故”运动,实质上是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承续,因此,从观念与方法上而言,科学范式开始直接作用于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为整理传统文化提供了某种切实可行的科学方法。科学方法的运用是在旧文学被“革命”而颠覆成为“死知识”之后的二次“规驯”。在中体西用思想体系之下,西方自然科学对中国传统知识的规训是第一次,它还属于集体无意识的行为,缺少科学的观念与方法,因而很多学科是有名无实。而通过“整理国故”,中国古代文论在二次“规驯”下即将继承一种有效的科学观念与方法。

“自近世科学兴, 求学者无论若何知识, 均必纳诸科学规范。于是科学疆域不仅限于天然事物,举凡人类思想行为,悉囊括于其中。夫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材料虽殊,精神固自一贯。今日研究中国古籍者,欲持此科学精神整理国故,俾成科学。”[20]实际上,从1921年暑期胡适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所做的《研究国故的方法》的演讲,到1923年代表北大国学门同人为《国学季刊》杂志所撰写的《发刊词》提出整理国故的三条途径,以及1924年1月在东南大学国学研究班所做的《再谈谈整理国故》的演讲中, 都从不同角度强调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并且提出了具体操作规程。在他看来,“科学的方法,说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21](P93)。

于是,当时在胡适等人的带领下,中国传统的一系列知识体系都在科学的怀疑中“重估一切价值”,实证主义的方法也在那时传统知识领域得到广泛的推行。比如在他的考证当中形成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以及“新红学”等。当然对于国故的科学方法也曾遭到“国衡派”等人的反对,但其最后都被打入“保守主义”之流,很难抵挡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知识领域的进攻。取而代之的是中国传统知识体系包括中国古代文论开始重新构建学科体系。

然而胡适所提倡的“运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还仅仅是现代科学体系的一个方面。其实“科学”的观念及方法早在1915年的《科学》杂志与1923年爆发的“科玄之争”中得到了最彻底最清晰的呈现。

在1915年的《科学》创刊号中,任鸿隽就指出:“科学者,智识而有统系者之大名。就广义言之,凡智识之分别部居,以类相从,井然独绎一事物者,皆得谓之科学。自狭义言之,则智识之关于某一现象,其推理重实验,其察物有条贯,而又能分别关联抽举其大例者谓之科学。”[22]据此任鸿隽认为,凡通过演绎而有体系的“智识”都可称为科学,这是广义的科学;就狭义的科学而言,则专指通过实证与实验而建立起来的自然科学。后来在1920年的《新青年》中,陈独秀说得更清楚:“科学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是指自然科学而言,广义是指社会科学而言。社会科学是拿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用在一切社会人事的学问上,像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法律学、经济学等,凡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说明的都算是科学; 这乃是科学最大的效用。”[23]与其说叫作“科学的最大效用”,还不如叫科学对人文学科最有成效的“规驯”。这样看来,文学,包括中国文学批评,必然要求科学化的处理,否则它不能作为一门科学的学科。

至于科学的方法,无外乎包括两种,即胡明复所说:“兼合归纳与演绎二者,先作观测,微有所得,乃设想一理以推演之,然后复作实验,以视其合否。不合则重创一新理,合而不尽精切则修补之,然后更试以实验,再演绎之。如是往返于归纳演绎之间,归纳与演绎既相间而进,故归纳之性不失,而演绎之功可收。”[24]

由此看来,胡适所宣扬的“科学方法”实乃是归纳之一种,实际上是科学兴起之后在社会科学中所形成的“实证主义”科学方法。而科学方法还有另一种更为高级的方法即演绎法,却是在“整理国故”中所未能广泛运用的。而对于它的强调主要在于它对后来的所谓的“纯文学”、“文学”、“文学批评”等观念的极大影响。也正是从演绎的高度,中国古代文论最终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因为它首先依据某种观念而演绎出一个精密而富于逻辑的体系,然后才根据实证主义的方法形成具体的材料。对于科学的归纳与演绎的借鉴为中国古代文论构成独立而科学的体系提供了直接而有效的方法论保障。

三、中国文学批评的学科独立

有了现代科学的白话语言,中国古代文论进入了学者的象牙塔,成为研究的对象,而不再与鲜活的现实、语言、创作有任何关联。随后通过整理国故运动与“科玄之争”所确立起来的科学观念与方法开始直接作用于中国传统知识体系。中国古代文论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按照西方“文学”学科的体系而言,“中国文学批评史”首先就面临着概念与知识体系上的尴尬。正如王国维早先所说:“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 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 之二法……吾国人之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25](P116)而中国古代文论相对于科学而言表现更为糟糕。正如后来朱光潜说到的那样:“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炼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26](序,P1)因此,如朱自清所言:“现在写中国文学批评史,有两大困难。第一,这完全是件新工作,差不多要白手成家,得自己向那浩如烟海的书籍里披沙拣金去。第二,得让大家相信文学批评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并非不根的游谈。换句话说,得建立起一个新系统来。这比第一件实在还困难。”[27]

然而有了前面学科的示范性效应,不管传统的“诗文评”如何凌乱不堪,科学的观念与方法总能解决问题。这就是当时的知识分子所相信的科学的力量。再者,中国当时进行文学批评的学者们几乎都接受过西学的影响。比如郭绍虞在《我怎样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一文中提到时人“大都受西学影响,懂得一些科学方法,能把旧学讲得系统化,这对我治学就很有帮助”[28]。正是在科学的影响下,郭绍虞先是接受了当时盛行的“进化论”理论,对中国文学批评的历史进行了初步的总结,并发表《中国文学演进之趋势》(1927)与《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1927)。虽然这还不属于一个学科所要求的文学批评,但科学观念所起到的作用使之获得了某种启示与力量,为其后来写作《中国文学批评史》提供了某种信念。更为重要的是从郭绍虞开始,中国古代文论对于科学观念与方法的运用越来越成熟,也使得中国古代文论这一学科走向独立,最终完成了科学对之进行的改造而获得一种体系性、学科性。关于这一点,接下来通过对当时非常有代表性的两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分析,便可以非常明显地发现科学在其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这便是郭绍虞与罗根泽所撰的著作。

首先郭绍虞在第一章开门见山地提到中国文学批评的历史状态:“有人说,中国的文学批评并无特殊可以论述之处,一些文论诗话以及词话、曲话之著,大都是些零星不成系统的材料,不是记述闻见近于史料,便是讲论作法偏于修辞;否则讲得虚无缥缈,玄之又玄,令人不可捉摸。不错!中国的文学批评确有这些现象。”[29](P3)这样一种现象,一方面印证了学界一直在科学视域下对中国古代文论缺乏科学性与逻辑性的评价,另一方面也印证了朱自清所言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艰难。然而深受西学影响的郭绍虞前所未有地承担起这一历史重任。郭绍虞先是运用他先前接受的进化论观念将中国文学批评整个历史分为“演进期”、“复古期”与“完成期”,接着在每一章里按照“文学”批评的范围与体系进行描述。对于中国古代文论而言,最难的莫过于寻找“文学”的定义。而郭绍虞所接受的文学观念则是当时非常时髦的“纯文学”观念,因此不难发现,在后边的每一章分析中都明显地贯穿着这一线索。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按照现代学科体系而言,科学首先要做的是设定一研究范围,否则不可能成为一独立学科。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学界将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定性为中国古代文论取得学科独立性的标志性事件。究其原因大概就在于郭绍虞这本书为中国古代文论这一学科奠定了相应的研究范围、研究方法与体系。而先前陈中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虽有其名,但因缺乏现代科学体系,所以就不能看作一门独立的学科。尽管“他们对古代文献极为熟悉,而在撰述中国文学批评史时使用的材料,以及编写时所使用的笔法,仍深受传统的影响:除了诗文评部分外,不出历代文苑传、诗文集和若干著作中的有关论述;他们介绍这些材料时,大都随文敷演,略作阐释,这对后人来说,自然觉得新意不多和分析不够细致了”[30](序,P2)。其实周勋初所说的“新意”实质上就是缺乏一种科学性与系统性。

后来郭绍虞的学生罗根泽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将科学的观念与方法贯穿得更为透彻。在他第一章“绪言”中就着手进行概念的区分,以求获得科学的“文学”观念,找到“文学”本质。然后在森次巴力的影响下将文学批评体系化为“狭义的文学批评”与“广义的文学批评”,即“狭义的文学批评只包括文学裁判,也就是只包括(一)批评的前提和(二)批评的进行两段过程。广义的文学批评,不只包括文学裁判,而且包括批评理论及文学理论,也就是包括(一)批评的前提,(二)批评的进行,(三)批判的立场,(四)批评的方法,(五)批评的错误,(六)批评的批评,(七)批评的建设七段过程。我对文学界说,采取折中义,但对文学批评界说,则采取广义”[30](P7)。其中对于批评方法的运用最为明显地表现出科学的因素,即根据森次巴力所总结的方法体系,如主观的方法、客观的方法、演绎的方法、归纳的方法、印象的方法、鉴赏的方法、科学的方法、历史的方法、比较的方法、象征的方法、心理的方法以及其他。[30](P6)而且最为重要的是,罗根泽认为,“我们研究文学批评的目的,就批评而言,固在了解批评者的批评,而尤在获得批评的原理;就文学而言,固在藉[借]批评者的批评,以透视过去文学,而尤在获得批评原理与文学原理,以指导未来文学”[30](P7)。罗根泽所说的批评原理与文学原理正是文学批评与文学原理的本质性所在。而对于本质的追求实质上是科学理性意义上的规律,也是科学归纳的目的所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罗根泽时刻不忘在其中贯穿他的批评观念与文学观念,并且适当地穿当时流行的文学思潮(自然主义等)对之进行现代化阐释。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罗氏的文学批评史相比郭氏而言,不仅范围更为清晰明确,而且方法更为精细,具有一种严密的逻辑体系,完全符合现代意义上的学科概念。通过仔细分析不难发现,尽管是借鉴森次巴力的体系,但还是非常明显地体现出科学化的观念与方法所起的决定性作用。

学界关于科学化观念的影响往往置之不谈,而是多半说到当时通过翻译而来的“纯文学”观念对之所产生的影响。然而即便是当时从国外理论所翻译过来的“纯文学”的观念实质上也是早已被科学的观念与方法所“规驯”了的。关于这一点,精熟于西方文化的林语堂早就看到了:“我们可以有趣地研究科学的物质主义如何侵入人文科学,及大学教授如何由观感的错误,想抄袭摹仿自然科学的方技法宝,出卖人文科学。矿石或动物的研究自然无所用其良知。因为,自然科学只需要客观及外乎伦理的态度。在偷袭科学方法而应用于人文科学之时,他们天真自信,此去可使人文研究成为真科学了,就把那外乎伦理的客观方法整个搬过来。但是不加藏否的态度在自然科学是一种美德,在人文研究却是而必是一种罪恶。”[31](P105)因此,所谓的“纯文学”实质上通过“科学的方法告诉我们:我们要研究一种对象总要先把那夹杂不纯的附加物除掉,然后才能得到它的真确的,或者近于真确的,本来的性质”[32](P342)。而通过科学的观念与方法而来的“真”的文学观念注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必然选择“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与文学理论。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文论在西方自然科学各个学科的引入中渐渐地被“规驯”为一门学科,成为中国现代大学教育与研究体系中的一门知识体系。然而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的中国古代文论首先在科学的“白话文运动”中将中国传统批评的土壤彻底斩断,使之成为一门“死文学”而归入历史档案。随后通过“整理国故”与“科玄论战”,已经死去的中国文学批评再一次接受科学观念与方法的系统改造,基本上成为一门科学性的体系性的独立学科。

然而很遗憾的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建构却忽略了这一点,致使出现很多问题,直到现在也无法解决。当然在当时科学主义的大潮中他们也不可能看到这一点。由此,关于“失语症”的论争似乎在中国古代文论的历史建构与独立成科的过程中早已注定,而“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只不过被科学的权力话语与“规驯”长期遮蔽延宕了而已!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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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史论文篇3

大约十年以前,曾在荣宝斋看到启元白先生题的一幅字,记得是这样几句:

「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

唐诗是嚷出来的,

宋诗是讲出来的,

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

启功先生集大俗大雅于一身,他自己的诗词作品结集,也只以《启功韵语》名之。这几句白话,大约是他多年悟出的心得,言简意赅,可谓一部简明中国诗歌史。我的体会,这是讲唐代以前是中国诗歌的发韧期,自然天籁,朴拙浑成;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期,直抒胸臆,而又各具面目;宋代是中国诗歌的转型期,思辨机趣,融情入理;宋代以后则是中国诗歌的滥觞期,流派繁多,然而缺乏原创。

我们不妨以此为线索,从社会文化史发展中撷取若干片断,来回顾一下中国诗歌的发展变化及其内在的缘由。

一,诗源于巫

诗歌和其他艺术的起源一样,是令艺术史家、哲学家和人类文化学家们颇伤脑筋的事情。上一世纪以来,便有「劳动、「模仿说、「游戏说、「移情说、「冲动说等多种说法的争论,外人不足与论。中国典籍上,也恰好有帝舜时期的「击石拊石,以歌九韶,百兽率舞。(《竹书纪年》帝舜元年条)「昔葛天氏之民,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吕氏春秋·古乐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卜商《毛诗正义·诗序》)「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越绝书》)等等记载,以备各种阐发西来学说之某一派系的学人们共同征引,好在中国的语言文字有着充分的模糊性。我揣测,这些争论也许永远没有结论,也许只有模糊的结论,也许结论是各种说法的中和。因为不管这些学科今后将以什么样的人类状态作为模型,是与世隔绝,至今仍然过着原始生活的部族呢,还是以婴幼儿的成长发育过程状态,这些实验和举证,都永远不可能确切模拟出人类原始创生时代的文化活动了。

鲁迅《门外文谈》自称是“‘杭育杭育’派",意思是主张“劳动创造"论的。这用于口头创作,本来也不错。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经历过口唱心授的长篇“史诗"阶段,如古希腊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古日耳曼的《尼伯龙根之歌》、古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以及我国藏、蒙古民族的《格萨尔王》等等。但在汉民族的诗歌发展过程中,似乎却缺少了这样一个环节,这曾经使一部分奉行统一规律学说的人士大惑不解。我想,也许是因为中国文字起源早,历史和文献不必依赖口传形式保存,何况象形文字早就具有宗教意义上的符咒作用的缘故。

中国古文字起源之一,是来自卜蓍,这是由一个有趣的发现证实的。1899年,当时任国子监祭酒(国立大学校长)的学者王懿荣因病照方抓药,偶然在向来被叫做「龙骨的中药上面,发现了神秘的符号似的花纹。经过研究,证明这是一种当时尚未被认识的古文字,于是他派人把中药铺里所有的「龙骨都买了下来,开创了后世称为「甲骨文的研究。1903年,《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号铁云)出版了《铁云藏龟》专门著录甲骨文字,1913年孙诒让的《契文释例》则是我国学者第一部考释甲骨文的专著。从此殷商时代的文献开始为世人所知。中外学者经过多年的考证研究,断定目前发现的约十万片刻在龟甲或者兽骨上的甲骨文文献都是殷商王朝后半期占卜的文辞,即卜辞。

殷商民智未开,人神杂糅,可谓「文化混沌的时代。《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生活社会中事无大小,都以卜蓍为决,如同今天保留着原始习俗的许多民族一样。「卜是用龟甲兽骨,「蓍是用蓍草来「占(预测)某事吉凶祸福的两种方式。占卜的结果需要记录下来,这就是甲骨文献的由来。占卜预测的仪式往往伴随着歌舞,这会影响到卜辞的音乐性,也许这才是中国诗歌的由来。例如:

「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郭沫若《卜辞通纂》三七五)

就具有明显的节奏和韵律感,无疑是后世诗歌的先声。

卜蓍形成的著作,就是向来被称为「六经之首的《易》。《易》是一部博大精深,意蕴深厚的伟大著作,我们无意对它作全面的评价,只想指出在它的的卦爻中,已经保留有完整的古代歌谣,如描写抢婚风俗的:

「屯如邅如,

乘马班如。

匪寇,婚媾。(《屯》六二)

「乘马班如,

泣血涟如。(《屯》上六)

(大意为:男子威风凛凛地骑着马到女家来了,他不是强盗, 而是来为婚事来的。马儿走远了,女子还在伤心地哭着。)

又如描写牧场景象的:

「女承筐,无实;

士(圭+刂)羊,无血。(《归妹》上六)

(大意为:女人抬着筐子轻盈地走着。男子剪着羊毛干净利索。)

再如描写作战胜利后情景的:

「得敌。

或鼓或罢,

或泣或歌。(《中孚》六三)

或欢宴宾朋情景的:

「鸣鹤在阴,

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

吾与尔靡之。(《中孚》九二)

后一首从双鹤唱和作比起兴,已与《诗经》中的许多诗歌手法相似了。 转贴于 二,诗教与文化设计

据说孔子五十读《易》,「韦编三绝。但中国诗歌史,一般以为是由他删诗,订为《诗经》为开始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诗经》以前的诗歌或者没有收集和保存下来,包括孔子删除的那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后世儒生,尤其是汉儒崇尚孔子的「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周易正义》)以「微言大义之说,把《诗经》的地位抬至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实源于西周的文化设计。

诗在周公设礼之初,已有特别意义。《周礼》曰:「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春官宗伯下·大师》)但是到了东周,「礼崩乐坏,颂诗成为政治、外交或礼仪上的重要活动的表达方式之一。我们不妨随手举几个例子:

《左传·文公三年》:「公如晋,及晋侯盟。晋侯饷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小国受命于大国,敢不慎仪?君贶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晋侯降辞,登成拜,公赋嘉乐。这里引用的《菁菁者莪》是《诗经·小雅》中的一首。

《左传·隐公二年》:郑庄公听从颖考叔之劝与其母姜氏「隧而相见时,「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遂为母子如初。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而类。其此之谓乎?这里引的诗,保存在《诗经·大雅·既醉》中。

又如士季谏晋灵公:「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左传·宣公二年》)这里前一句所引诗为《诗经·大雅·荡》,后一句在《诗经·大雅·民》。

再如晏子相齐,「景公饮酒酣,曰:『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勿为礼。晏子蹴然改容曰:『君之言过矣,群臣因欲君之无礼也,力多足以胜其长,勇多足以弑君,而礼不使也。禽兽以力为政,强者犯弱,故日易主。今君去礼,则是禽兽也。群臣以力为政,强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将安立矣!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故也,故《诗》云:『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不可无也。公湎而不听。少间公出,晏子不起,公入,不起,交举则先饮。公怒色变,抑手疾视,曰:『向者夫子之教寡人,无礼之不可也。寡人出入不起,交举则先饮,礼也?晏子避席再拜稽首,曰:『婴敢与君言而忘之乎?臣以致无礼之实也。君若欲无礼,此是矣。公曰:『若是,孤之罪也。夫子就席,寡人闻命矣。觞三行,遂罢酒。盖是後也,饬法修礼,以治国政,而百姓肃也。(《晏子》)这里引的诗就是《诗经·风·相鼠》的结句。

以上四例中,第一例是将诗运用在外交场合的,第二例是用于评论的,三四例则是用在以臣谏君,作为公理常识引用的。

在政治外交场合引诗,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引用得体,要适合当时当地的情势,如第一例中所引《菁菁者莪》原意即是颂相聚之欢的,正适合于那种微妙的外交场合,这被认为是「类,所谓「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春秋左传·襄公十五年》)「不类被认为是有失礼仪的行为。引用全诗来「类当前情势,也并不容易,所以也允许只引用其中的部分,这就是所谓「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后世有「断章取义的成语,即出于此。

如今一般认为,现存《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属于地方民歌,「雅(《大雅》《小雅》)是朝廷乐调,「颂(《周颂》、《鲁颂》《商颂》)是庙堂祭祀的乐章。包容既广,题材亦泛,所以孔子以「温柔敦厚为「《诗》教也。(《礼记·经解》)「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包咸注为「兴,起也,言修身必先学诗。朱熹的注则说是「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己者,必于此得之。)同时他也不否认诗有其他功能,「子曰:小子何莫夫学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所以《诗》被订为「六经之一。

汉代文化政策为「独尊儒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首开先河,於是汉儒纷纷强调「微言大义和「纬候足征,出现了近人皮锡瑞所云「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经学历史》第三章)的现象,每每由政治意义索解《诗经》,后世的文字狱的理论依据,实创于此。据说汉武帝曾与群臣和诗,号为「柏梁体,但是形式既无新意,内容又言之无物。因此有汉一代,没有出现值得一提的诗歌创作。

先秦另一个传统是骚赋,而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骚赋原其初,也可以说是长诗,想象奇特瑰丽,感情真切奔放,成为汉代文人创作的主流样式,也从此和诗歌一途分道扬镳,故存而不论。

真正继承了《诗·国风》「民间自然性情之响的,倒是这一时期的民歌,即所谓「汉魏乐府。象《古歌》:

「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

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

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

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

肠中车轮转。

格调自由,情感真切,把离人游子在塞北的乡愁情思描写得淋漓尽致。另一首大胆坦露女子对爱情的忠贞誓言的《上邪》也同样如此: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形式比较齐整,言词优美隽永的民歌,如描写牛郎织女神话的《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

扎扎弄机纾。

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至于叙事类的歌谣,如《陌上桑》这样故事曲折起伏,人物性格鲜明,言语明快简洁的作品,开启了后世长篇叙事诗的四大名作《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琵琶行》和《长恨歌》的先河。

班固《汉书·艺文志》总结先秦两汉的诗歌创作是说:「传曰:『不歌而颂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论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宗秦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可见两汉诗歌创作的主流,仍然是继承「十五国风传统的「乐府民歌。 三,诗歌与人生

汉魏之际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转型时期。由西汉建立的「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受到汉末政治腐败和体系化的外来文化佛教的东渐这两大冲击,趋于式微。社会动乱引起人生无常的感喟,鲁迅曾说:「因当天下大乱之际,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之关系》)但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佛教思想中的「人生说和「轮回说,搞得人们心理不得平衡,于是产生了「生死情结。王瑶沿着鲁迅的思路研究这一时期文人心态,发现「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励人底同情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情感:阮籍是这样,陶渊明也是这样,每个大家,无不如此。(《中古时期文人生活·文人与药》)他认为,在《诗三百》里找不到这种情绪,楚辞里也并没有生命绝对消灭的悲哀,儒家「未知生,焉知死,回避了这个问题。「生死问题本来是人生中很大的事情,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和亲切,自然是表示人有了自觉,表示文化的提高,是值得重视的。所以魏晋被称为「为文自觉的时代,汉(末)魏六朝在政治上是中国历史上的乱世和黑暗时期,但在思想文化艺术史上却非常重要,非常有建树,其影响之深远,可以说是透过盛唐,直达现今,在诗歌发展史上尤其如此。这不奇怪,也可以用马克思政治经济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学说解释的。

汉魏之际是以「建安文学著称于文学史的,「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这一时期文学成就的主要代表是三曹父子兄弟以及他们身边的文士,如孔融、王粲、刘桢、阮瑀、徐干、陈琳、应暘等。这些人各著文赋数十篇,声名最高,被称为「建安七子。后人称这一时期是「结束汉响,振发魏音,就是说它标志着汉代文学风格样式的结束,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

唐代李白有诗赞扬「蓬莱文章建安骨,这指史家所谓的「建安风骨。「风骨二字文学史家的解释尽管还不完全一致,但大体说来,是指一种独特的风格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中国自孔子以后相当一个时期里,文学崇尚理性,以说理,叙事为主,所以有「诗言志,「文以载道的说法,成为传统。但三国时期却出现了「缘情的主张,与「言志并提。「缘情大体相当于今天所说的抒情。象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曹丕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等等,就是这样的诗歌了。前人爱用「慷慨悲凉四字来形容这种风格,读起来也确实有味道。

现在看来,这一时代为什么在短暂的时期取得那样突出的文学艺术成就,是有一些值得重视的原因的。这里至少可以举出三点来讨论:

第一,汉代自董仲舒以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但是曹操却提倡「通脱,不拘细节,这有点思想解放的意思。鲁迅说,「思想通脱以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所以魏晋之际文学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有很大的变化,曹操也被称作是「改造文章的祖师爷。可见要实现变革创新,是需要「通脱的。

第二,是对文学的重视程度的问题。汉代及以前,文人是被当作「倡优畜之的,即使是司马迁、司马相如这样的一代文豪,地位也是低贱的。曹操重用邺下才人而始有「建安七子这样的文学集团,而曹丕提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鲜明主张,使文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学家艺术家的社会地位空前提高,也由此引起了竞争,这也是发展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在这个时期,才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诗人。

第三,批评风气的形成,是又一个根本性的原因。东汉末年,本有「月旦评人的习惯,就是每个月的月初要品藻评鉴一下人物,好象生活会似的,这就成为汉末清议举荐制度的基础。曹丕作《典论·论文》,对「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家有弊帚,享之千金的风习作了分析,进而对当时文士的优长和弊短一一品定,被视为中国文学批评和文艺理论的开创之作。当然,他是皇帝,不会有怕得罪人的顾虑,但是后代认为他的批评没有丝毫以势压人之处,相反倒是中肯、公正、态度也满亲切的。后来继续的有《诗品》、《画品》、《文心雕龙》等一批品评高下,评论优劣的著作,对当时以至后世的文艺繁荣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促进作用。可见繁荣文艺永远需要健康、正常的批评,既不能搞「大批判,也不能「老虎屁股摸不得。

在后人看来,汉魏之际的文士诗人都是一些怪异的家伙,当然也还有另外一种比附而来的好听的说法,叫做「个性解放。外界消除了儒家观念的束缚,但心里面横亘了佛学所谓「生死,这滋味恐怕并不好受。这集中表现在《古诗十九首》中这样一些诗句中: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人生寄一世,

奄忽如飙尘;

「所遇无故物,

焉得不速老;

「人生非金石,

岂能长寿考;

「四时更变化,

岁暮一何速;

「人生忽如寄,

寿无金石固

……

所谓「魏晋风度,其实包含复杂,有「服药、「狂饮、「放诞一类狂放的行为,有「清谈、「隐逸、「拟古、「作伪一类奇特的风气,有儒、道、佛混杂的思想,在精神指向上其实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因人生无常而追求生命的密度,后者因人生有限而向往精神的超越,当然也有人出入两者之间,忽尔清言,或倘佯山水,或依违田园,忽尔任诞,或醒醉不分,或扪虱而谈。这本身就都是作诗的现成氛围和上佳题目。在题材上,汉魏六朝的诗歌除了「缘情之外,又产生了「山水、「田园和「玄言等不同诗派;在诗风上,则出现了自然清新,明白晓畅的主流;在形式上,则共同趋于五七言的整齐,进而形成了完整严密的格律。

比如「诗与酒,仿佛有天生的不解之缘,实际上,这也是汉魏之际文人「放诞的风习首开其端。随手举例,便有《古诗十九首》:「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後汉书·孔融传》说他「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曹丕《典论·酒诲》说荆州刘表「跨有南土,子弟骄贵,并好酒。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中雅,小曰季雅。伯雅受七升,中雅受六升,季雅受五升。又设大针于杖端,客有醉酒寝地者,辄以镵刺之,验其醉醒。是酷于赵敬侯以筒酒灌人也。曹植《与吴质书》云:「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范云《赠学仙者》曰:「春酿煎松叶,秋杯浸菊花。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世说新语·任诞》说张翰有「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语,而毕卓则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他身为吏部郎,还曾夜入邻舍盗酒,被人当场抓住。《晋书》束皙曰:「昔周公卜洛,流水以泛酒,故《逸诗》曰:『羽觞随流。史书上记载的石崇使美人劝酒事,显示出主人的残酷的殷勤。这些都是说明问题的材料。

这一时期的「隐逸大诗人陶渊明,可称是把酒与诗联系起来的第一人,他不但以酒大量入诗,以至于几乎篇篇有酒,又把饮酒所得的境界用诗歌熨贴地表达出来(参见王瑶《中古时期的文人生活·文人与酒》)。杜甫《可惜》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若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谓渊明的隔代知音了。由这一线索观察当时的其他重要诗人,如曹植、阮籍、王羲之、谢灵运等,也可以从他们怪诞的行为中窥见他们各自不同的心态,领略到他们诗歌的底蕴。

佛学的传入还极大的增加了中国文化的体系化过程。曾经出家为僧的刘勰所著《文心雕龙》是中国文艺理论系统化的第一部专著,同样佞佛的梁昭明太子萧统又是第一个整理辑编古典文献的人,钟嵘的《诗品》则是中国第一部诗歌理论专著。刘孝标《世说新语》在中国小说史上有无可争议的地位,他们都是东晋时中原士族南下后,相继建立的南朝「宋齐梁陈中短暂梁朝的人。范文澜有「梁是文学上新旧交替的重要关头,「梁朝已有新体文学的萌芽的看法(《中国通史》第二册),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看,比较一下这种论点与鲁迅的有何不同。

说起来, 诗歌从四字一句的「四言诗发展到今天仍然很通行的五字或七字一句的「五言、「七言诗体,也是在汉魏之际确立的。一般认为,曹操的《观沧海》、《龟虽寿》等四言诗是前代诗歌的「压卷之作,也就是说四言诗中最后出现,却又是最好的作品,他儿子曹丕《燕歌行》的灵活自由的七言诗,则为后来的七言律诗开创了一个新时期。陈寅恪先生认为,晋宋以来,居住在建康的一些善声沙门和审音文士就有密切的交往,梁朝沈越及王融等在梵声的影响下把字音分为四声,创立声律,这既吸收了传统音韵学的成果,又直接受到佛经转读和梵文拼音的影响(参《金明馆丛书初编·四声三问》)。这显然对隋唐律诗的形成以至宋词的形式美起到不言而喻的作用。  四,盛唐之“盛"

如果把中国诗歌流变的历史,譬作九曲黄河,那么究其源始,犹如雪水消融,点点滴滴,不着声色地渗滴为泉,接下来则如轻溪泻地,随意流转,灵动自如,终于在汉魏六朝间进入了一个汇湾,吸纳他源,积蓄能量,汗漫浩荡。无所拘束,待得到山西吉首的壶口时,突然变化为飞瀑万卷,急泻而下,奔腾不羁,声势浩大,从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这就是瑰丽雄奇的唐代诗歌。

至今唐诗犹存万首以上,如果不是中间以至后来百年以上的频年战乱,其数当在数倍甚至数十倍上。后人所称宗师大家,也有数十人之多,前后辉映,灿若银河,流光溢彩,熠熠生金。其人或倜傥风流,或蕴籍含蓄,或意气风发,或舒卷自如,如握天地灵珠。有神鬼暗助。令后世诗人豪士常有虽可望而不可及,虽可羡而不可逼,虽可钦而不可学,虽可敬而不可亵之感慨。其流风播及当时周边民族,其遗韵直透当世中西诗坛。这是中国诗歌的宝藏,也是中国诗歌的丰碑!

对唐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是怎么估价都不算过分的。但是如何评论唐代大诗人的渊源,就难免会发生一些歧见。我认为,就盛唐并世而立的诗歌三大家而论,李白是以道为主,承接谢灵运融会玄言佛理,上蹑老庄屈骚,自出机抒,开创百代雄风,所以被誉为「诗仙;王维深研佛理,冲淡平和,所以被看作「诗佛;杜甫则忧患苍生,致君尧舜,所以被崇以「诗圣。他们的诗才也是盛唐之「盛的一个方面,他们的命运又与唐之盛衰相始终。这说明早在盛唐之音里,已伏下后世「三教圆融的基因了。中唐以后,又有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注谓汉魏六朝),道济古今之穷,振兴儒学,而白居易则大异其趣,他以禅机入诗,圆融三教,通俗易懂,他们除在当时主盟文坛诗坛而外,实为宋明理学发端之源,对后世影响至巨。至于唐诗各种流派,无论是以题材划分为「边塞诗、「闺情诗、「田园诗、「山水诗、「送别诗、「市井诗等等,还是以时期风格区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诗歌,其传情状物,以情入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始终盛传不衰,对于后世诗人来说,都有着某种启迪、规范甚至垂典的意义,以至清人所选的一部《唐诗三百首》,成为近世中国人的发蒙及普及读本,所以造出一句口号,叫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新唐书·文艺传》论唐代文风之变迁时说:「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夷始,沿江左余风,制句绘章,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濡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嚅嚌道真,涵咏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等合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若侍从酬奉则李峤、宋之问、沈佺期、王维,制册则常衮、杨炎、陆贽、权德舆、王仲舒、李德裕,言诗则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一所长为一世冠,其可尚矣。这也大体道出了唐代诗风的演变和特点。

研究唐诗兴盛之由的著作如林,但除了从经济政治立说的“反映论"外,我们似更应该注意文化的因由。我们谈“唐诗",不应该离开“唐风"。隋唐不仅疆域辽阔,善于吸纳从西域引进不少异族文化,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它的统一,实为“南北文化",即五胡以来交融发展的黄河流域经济文化,与东晋南迁以后,由中原士族融会开发的长江流域经济文化的一种“大整合",其实力自能超胜秦汉,雄视古今。

文化上的「南北之说,首见于魏徵《北书·文苑传》(《隋书·文学传序》亦同)。他在比较了汉魏六朝以来逐渐形成的大江南北风习差异后,认为:「然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居,各去长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

我们不妨比较以下南北诗风的差异。北歌如《琅邪王歌辞》:

「新买五尺刀,

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挲,

剧于十五女。

刚健质朴,奇特新警。而南歌则以《子夜歌》为代表:

「宿昔不梳头,

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

哀怜婉转,形象生动。同是情歌,一则大漠雄风,展其阳刚之长,一则清溪百回,极尽阴柔之美。唐诗恰好就是沿着魏徵设想的「各去长短,合其两长的方式发展壮大起来的,这使它拥有着历史上从未具有,从此以后则视为当然的雄厚优势。

诗歌对于唐人,是有着特殊意义的,这就是他们思维、存在的方式。

唐诗是唐人的是一种生存和竞争方式。「千首诗轻万户侯(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语)唐代科举特重诗赋,当时不但以诗取士,而且以诗品题,如白居易求顾况事;以诗干谒(即以诗见才,获得社会声名和权贵赏识),如李白所谓「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故事。《新唐书·选举志》说:「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为最盛焉。方其取以辞章,类若浮文而少实,及其临事设施,奋其事业,隐然为国家名臣者,不可胜数。遂使时局笃意,以谓莫此之尚。唐人取士所以尚诗文,是因为诗文能够发挥性灵,畅达意气,不能以稍有作伪,以此涵育薰陶,顺其品质,无论刚柔狂简,一一裁而成之,以见于事业。(参邓子琴《中国风俗史》第四章)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唐世举人,以姓名达诸主司,然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是已。其中「诗笔之说,是指唐人还把创作诗歌的手法运用到其他文体中去了。诗歌在当时的影响,于此亦可见一斑。

唐诗还是唐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唐人集中有大量的「应制诗,那属于官员们的例行公事,不必多谈。宦海浮沉,朋友聚散,也例应有诗,以至出现了专擅此类诗歌的应时名家,如《全唐诗》介绍玄宗时诗人郎士元时,说他「与钱起齐名,自丞相以下出使州牧,二君无诗祖饯。时论鄙之,故语曰:『前有沈(佺期)、宋(之问),后有钱、郎。

这种风习还深入民俗,比如当时婚典中迎娶女方,女方要以扇遮面,合扈相见才撤扇,谓之“却扇"。要见新人之面, 男方例须作“却扇诗"。敦煌卷子中还保留着几首诗句:“青春新夜正芳新,鸿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P.3350“鸿叶"疑为“红叶"),李商隐也有《代董秀才却扇》诗:“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到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两相比较,自然有雅俗之别。从颜真卿有《请停障车、下婿、却扇诗等》奏章(《唐会要》卷八三),可知那时风俗盛行之广泛。

此外敦促新娘打扮离家,还例有“催妆诗"。贾岛《友人婚杨氏催妆》曰:“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语气温存而迫切,实不亚于后世西人的小夜曲。

唐诗也是唐人的一种思维方式,他们状物言情,或者表达曲折微妙的情绪,索性直接以诗为言,信手拈来。如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的「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题与诗景的错位,简捷曲折地传达出作者的当下关怀。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则活脱一组电影蒙太奇,句句有生动形象,句句富鲜明色彩,句句是跳跃灵动,句句含寓意无穷。

唐诗甚至也是唐人的是一种生存和竞争方式。“千首诗轻万户侯"(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语)唐代科举特重诗赋,当时不但以诗取士,而且以诗品题,如白居易求顾况事,以诗干谒(即以诗见才,获得社会声名和权贵赏识),如李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事。为了博取诗名,唐人用尽心机,做尽张致。如陈子昂居京师十年,不为人知,听说有胡琴价百万,无人能辨,而日有豪贵传视,于是不惜巨资购得,并且声称明日某处具酒演琴,盼邀闻名者与之。第二天当着百余名流之面,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贱工之役,岂余留心哉!“遂举而弃之,舁文轴两案,遍赠会者。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独异志》)这种爆炒自我的做法,在今天亦不失新异。毕竟陈子昂以《登幽州台歌》独步一时,不是大款弄富之恶俗。进士们更会找辄扬名,李肇《唐国史补》中罗列了他们的种种鬼花活儿,如“群居而赋谓之‘私试“,造请权要谓之‘关节“,激扬声价谓之‘往还“",等等等等。可见为了诗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新唐书·选举志》说:“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为最盛焉。方其取以辞章,类若浮文而少实,及其临事设施,奋其事业,隐然为国家名臣者,不可胜数。遂使时局笃意,以谓莫此之尚。"唐人取士所以尚诗文,是因为诗文能够发挥性灵,畅达意气,不能以稍有作伪,以此涵育薰陶,顺其品质,无论刚柔狂简,一一裁而成之,以见于事业。(参邓子琴《中国风俗史》第四章)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唐世举人,以姓名达诸主司,然后投献所业,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是已。"其中“诗笔"之说,是指唐人还把创作诗歌的手法运用到其他文体中去了。诗歌在当时的影响,于此亦可见一斑。

唐诗所以雄据中国诗史金字塔之颠峰,其地位连近世傲慢不可一世的的「进化论者都不可动摇,也是因为它普及之广,底面积之大的原故。现在所知的2000多位唐代诗人中,其社会身分上至帝王将相,公卿士大夫,下至和尚、工匠、舟子、樵夫、婢妾,更多的是出身寒素的下层文士。元稹、白居易的诗不但传诵于「牛童、马走之口,写在「观寺、邮候墙壁之上,而且进入了今人所谓的「文化商品市场,「街卖于市井之中,供歌伎演唱,村童竞习(参元稹《白氏长庆集序》及白居易《与元九书》)。《集异记里》有一则故事,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偶聚旗亭,“忽有梨园伶官数十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渐而约定歌何人词最多,即分甲乙。昌龄高适诗先后被歌,之涣不服,又约“诸伶中最佳之人唱之……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二子争衡矣。"结果妙伎所歌,正为“黄河远上白云间"。其事虽不必有,但既出唐人所载,必为唐人艳羡。若以版税为生,名诗人当不必穷愁潦倒,吟诵什么《茅屋为秋风所破》了。

诗人而能生活在唐代,应该是一种幸运。他们吐词为句,发言为诗,任情率意,无不中规中矩。当然,必须是大家风范。只会写点“噢呀呀,我好痛苦好痛苦",恐怕是没有“追星族"拽着找你签名的。

唐代这种钟灵毓秀的特殊风尚,形成了一个适合于诗歌发展的「大环境,一种有利与诗歌创作的「大气候。诗歌之于唐人,有如空气和水,须臾不能相离,这也是后世不可企及的地方。 五,不尽诗流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随着诗歌在唐代瀑布般奔涌之后,宋诗相对来说,更象一条经过人工补缀修葺过的河道,本来桀傲不驯的诗歌洪流,在这里一变而为一副循规蹈矩,安详驯顺的模样了。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言中说过这样一段警僻的话:「据说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宫的时侯,每听到他父王在外国打胜仗的消息,就要发愁,生怕全世界都给他老子征服了,自己这样一位英雄将来没有用武之地。紧跟著伟大的诗歌创作时代而起来的诗人准有类似的感想。当然,诗歌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不过,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所以,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末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绔。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

据说钱先生对《宋诗选注》并不满意,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五十年代的政治环境比较以后还算宽松,但是苏俄文艺理论已借助「批判俞平伯《红楼梦》评论的观点,在古典文学界声势浩大的传播开来,钱先生虽然无奈增加了阶级斗争的内容,而小心地避开了当时流行的模式和用语,但是这本1957年刚刚完成的东西,在1958年就被拔了「白旗。至今看来,这册薄薄的《宋诗选注》不仅编选眼光独特,而且序言和注解都别具一格, 被近些年来海内外的宋诗研究者奉为圭臬。

钱先生还对宋代的基本状况作了这样一番提纲挈领的形象评论:「宋朝收拾了残唐五代那种乱糟糟的割据局面,能够维持比较长时期的统一和稳定,所以元代有汉唐宋为『后三代的说法。不过,这个『后三代有点象『金三品或者『诸葛三君那样,是把铜去配比金子和银子,把狗去配比龙和虎。宋的国势远没有汉唐的强大,我们只要看陆游的一个诗题:《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宋太祖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会把南唐吞并,而也只能在他那张卧榻上做陆游的这场仲夏梦。到了南宋,那张卧榻更从八尺方床收缩为行军帆布床。此外,又宽又滥的科举制度开放了做官的门路,既繁且复的行政机构增添了做官的名额,宋代的官僚阶级就比汉唐的来得庞大,所谓『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北宋的『冗官冗费已经『不可纪极。

如果不拿同一把尺子衡量历史,我们会发现各个朝代的优胜劣败原因不尽相同。汉唐盛大之际,周边谈不上有强敌,而宋代开国伊始,就面临北部和西北部民族建立的国家辽、西夏、金、元的轮番冲击,尽管纳币称臣,终不免国破家亡。所以有宋一代虽然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发展阶段,但谈起来总不免使后人摇头蹙额,痛心疾首。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如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就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金明馆丛稿二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邓子琴《中国风俗史》也以宋为「士气中心时代的发端,他认为:「中国宋代以后,社会、国家所以赖以维持不坠者,厥为一般士人之气节、做人之风格。

从大文化史角度看,此说不但很有道理,而且至为重大。因为自唐代“安史之乱"后,先有藩镇割据,后有五代十国,中央政权名存实亡,国势遂一蹶不振。于是有韩愈倡导儒学,自“古文运动"而上溯儒学道统,开“宋明理学"之先河,又有二程、朱熹以书院讲学,补济科举教育之偏颇,使中国文化得以体系性的延续和复振。而白居易出入佛道儒,通达性理的生活方式与态度,对宋代及后世文人影响也极为深远。作为中国思想文化主流思潮的佛道儒“三教"也由北朝开始的“论衡"制度,经过较量融通,而在宋代实现了“圆融"。所以唐人尽可以潇洒,而宋人想潇洒也却潇洒不起来,只有以“达观"的面貌退而求其次。他们之所以好“讲",正是为了实现这种文化磨合和复兴所必经的思辩。宋儒以“理学"著称于史,能够以讲究“词章义理"的“宋学",与讲究名物训诂的“汉学"抗衡,靠的就是这种水磨功夫。

有人说,诗已被唐人做完了。后人如果不甘心,只有另僻蹊径。宋人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一方面是“以文入诗",开辟了“诗讲"一途,把诗歌当成文章来做;另一方面“玩潇洒"就另找方式,于是聪明地选择了唐五代看作“诗余"的小玩意儿“小令",把它拿了过来,发展成为一种全新,而且更为复杂的文学形式,这就是名垂后世的“宋词"。既然有了宋词,我们似不必苛责宋人在诗歌上的絮叨了。

宋代诗坛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掌故,这就「乌台诗案。北宋积弱,于是有「王安石变法,也是改革积弊,力图振作的意思。王安石可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他的名言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把自周公设礼以来「敬天法祖的大文化设计都抛在一边,可见决心和勇气。至于他变法的成败得失的评价,那是历史学家的事情,当时不同意见自然不少,吵得不可开交了,于是出现了「党,当时是「君子不党的「党,叫「朋党。主张变法的执政派自然是「新党,反对派或者有不同意见的人,则一刮塌子都被算作了「旧党。「党员的名单,是在他们倒霉的时侯,由对立面指认,用石碑把名字刻在上面的,不管参加活动,交纳「党费与否,全然没有现而今因为功绩或功德,才能被「勒石纪名的那般风光。

「乌台诗案的受害者是鼎鼎大名的诗人苏东坡。「乌台是负责官员监察工作的机构御史台的别称。苏轼不同意王安石的很多政策,被目为「旧党,追究他的舒在皇上面前「锻炼罪名时,说他「盖陛下发钱以本业平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求;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无食盐。其他触物事,应口所言,无不以讥谤为主。

可怜苏轼才高八斗,无奈得如此生拽强咬,何况还有酷刑伺候着呢?只得一一交代作文篇目和过从友人,「其余委是忘记,轼有此罪衍,甘伏朝典。这真是后世“坦白书",“认罪书"一类文字的早期代表作,写过这一类文字的,很可以引坡翁为同调。平反以后苏轼曾回忆说:「是时约孙觉并坐客,如有言及时事者,罚一大盏。虽不指时事多不便,更不可说也,说亦不尽也。又有《赠孙莘老》诗曰:「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这大概是「莫谈国事的最早样板。这种拉扯时事作为写作背景的办法,是把孟子「读其书,诵其诗,不知其人可乎的「知人论世说反用之,现今的读者不会觉得陌生。这为后世开了一个及其恶劣的先例。王安石「新党的主要继承人便是《水浒传》里出了名的恶棍蔡京、童贯等辈,他「改革的流产原因,也就不问可知了。

六,模仿和创新

宋代以后的诗歌,更象一条人工运河,稳妥规整,顺直平坦,浩浩荡荡,沿着前人的定式流淌着,流淌着。却没有了激情澎湃,浪涛汹涌,尽管也想摆脱创新,但无论明人「宗唐、「宗宋之辨,还是清人「格调、「性灵之争,都象是河中偶尔出现的涟漪,顶多不过是个把漩涡,新鲜的思想和素材打这儿经过时,不过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又稳妥顺直地流淌下去了。

但是我们似乎也不可以因此指责说,这一千年间的文人都是无能的,因为他们的聪明才智是在另外的领域大放异彩,这就是接续宋词以后的元代散曲杂剧,明清小说戏曲。不过由于旨趣既多,难免不够专一,就象照像中想收入镜头的东西太多而散了焦,又象一个人既要双手不停地劳作,又舍不得抛弃背负的祖先流传珍宝,自然谈不上专一。明朝人袁宏道因此悟出应该「扬长避短,反对复古拟古,主张创新变新,他说:「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何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何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原不可以优劣论也。(《叙小修诗》)他甚至破口大骂崇古剿袭之徒为「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人家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现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与张幼于》)清人赵翼更有解嘲之语,道是「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听来也不无道理,承认他们至少还有不输于前人的志气。

中国文化推崇辩证法,但不是靠「否定之否定发展的,而是在包容中继承,由包容中吸纳,从包容中融合,赖包容而发展的。「诗教本为儒学大道,「诗言志亦为儒学精要,做诗自然也成为儒学的一个部分。宋明「理学被后人目为儒学的「二度复兴,所以后来的科举中尽管以「制义古文为要,但「试帖诗也还是必修的功课。在诗歌传承上,唐代的「诗儒杜甫理所当然得到了特别推重,他的诗格律工整,法度可依,不象李白那样才气纵横,飘忽不定。宋以后诗人大多崇杜,何况这些时代又有现成的苍生忧患可以描摩,可以抒写呢?

实际上,宋以后的诗是在模仿和创新中的摇摆。如果说,唐五代的诗歌评论,象和尚皎然之《诗式》和当过和尚的司空图之《诗品》还是品鉴赏析型的,所谈也多「明势、「取境、「雄浑、「冲淡一类,有如禅偈机锋,意会而不言传,那么宋人诗话就开始下笨功夫,总结起「作诗要诀来。明清大量涌现的这一类著作,都谈得相当细致深入,具体而微,好比现在讲的「工艺流程。李渔的《笠翁对语》「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还作为发蒙的教科书广为印发,为他开的出版社「芥子园着实赚了不少银子。明代诗风先有以内阁宰辅「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雍容之作,愈久愈蔽,陈陈相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气体渐弱。(《明史·文苑传》)为了矫正, 然后又有李梦阳为代表的「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这也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好意,可惜这些人的才识胆学,恐怕连「中都不够,于是又出现了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他们「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依然复古,主张「(唐代)大历以后书勿读。所以引出了前述袁宏道的一番痛骂。但袁氏「公安派的主张,倒也将本求末,索性返朴归真,他认为:「今之诗文之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谓《劈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叙小修诗》)又说:「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答李子髯》)这当然是受明中叶王阳明以「王学矫正朱熹「朱学之弊端的影响,但一举步就要回到「上三代,一投手就要扫尽几百年,毕竟都是行不通的。「王学末路被讥为「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公安派的世泽则一世而斩。同时又有钟惺、谭元春以奇峭幽深的「竟陵派来矫正「公安派,结果也差不多。明末也是个社会动乱而思想活跃的年代,很多方面颇象魏晋,但以诗坛而论,却又小气了许多,所谓两「派,无论就实力还是影响论,都是「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或者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清承明制,这不仅仅是指两代在典章制度层次的承袭,更重要的是文化意义上的继承。满州贵族二度入主中原时,既没有效法他们的先人夺取汴梁时的办法,将文物图书,宫室园林毁之一炬,人口财物掳掠一空,回到漠北受用,又总结了蒙古贵族顽强拒绝接收中原文化,以至百年后被逐入大漠的教训,一开始就决意在中原文化的根基上建立基业。他们以惊人的热情学习中国文化,以高度的自觉接受中国文化。这不仅使他们顺利地平息了江南士人和市民的反抗,康熙还利用「博学鸿词的特科,吸纳了一批熟悉中国文化精要的「贰臣加入了官僚行列。于是终于出现了宋明理学向往的「盛世──康、乾之治。

「康、乾盛世是中国传统社会最后一个盛世,也是近世中西文化冲突交流以来的最近一个盛世,值得研究的问题很多。仅就文化而言,有几个值得一提的地方:

第一是「集大成。中国漫长历史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各种文学艺术样式,几乎都呈现于此时,尽管单独看来,并不是历史上的最高水准,但能「春兰秋菊,荟萃一时,开成一个「博览会,也并非易事。词作方面被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如纳兰性德及朱彝尊、陈其年等,散文方面如方苞、姚鼐等人为代表的「桐城派,戏剧如孔尚任、洪升的《桃花扇》、《长升殿》,绘画如石涛、八大山人、「四王和「扬州八怪,长篇白话小说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短篇笔记体传奇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包括久已不作的赋体文学,等等。当然,诗坛也有吵得热闹的四派──王士祯提倡的「神韵派、沈德潜标榜的「格调派、翁方纲倡导的「肌理派和袁枚主张的「性灵派。虽然以前人经验和后人眼光看来,这四派有一点象「瞎子摸象,各执一端的味道,但是他们的理论准备、创作业绩和影响范围,显然都可以在宋代以后的诗坛上留一座席。

第二是「重总结。这一时期文坛理论著述之多,是空前的。无论诗歌、散文、绘画、戏剧、都不乏大家之作,其影响直贯如今。其中袁枚的《随园诗话》、赵翼的《瓯北诗话》还比较全面的总结了前人诗歌创作的经验。

第三个特点是「善融通。康、乾时代各种文艺样式之间的借鉴融通是相当广泛的,尤其表现在后起样式长篇白话小说上,如《红楼梦》是灵活圆熟地把诗词歌赋运用于表现人物,预示命运上,把戏剧手法运用于组织故事,推动情节上,把绘画和园林艺术运用在营造典型环境上。

这种成就其实和康、乾二帝的文化雄心是相匹配的。从《古今图书集成》到《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全唐诗》及《四库全书》等大型和超大型书籍的编辑汇刊,都可以看作是一种相当及时的文化总结。作为皈依了中国文化的最后一代异族君主,他们自觉不自觉地仿效历代英主,希望在「文治上,包括文化建设上超迈前人。其中,乾隆弘历更是雄心勃勃,要作为创记录的「诗歌创作冠军。据礼亲王昭《啸亭杂录》记载,弘历的《御制诗》为「五集,十余万首。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御制诗》是乾隆称帝六十年的诗作集,平均下来每天他要作将近十首。现存刊布的《御制诗》有五卷四万余首,加上当太上皇时的《余集》和皇太子时的《乐善堂集》中的诗篇,总计为四万三千五百八十四首。无怪乎他在去世那年回顾时得意地说:「予以望九之年,所积篇什几与全唐一代诗人篇什相埒,可不谓艺林佳话乎?(《御制诗·余集》卷十九《鉴始斋题句跋》)当然,这更多的只是具有数字上的意义,而且即便是这种意义,也曾为沈德潜不得体的行为被大大地打了折扣。沈德潜既为天子近臣,而又兼着诗坛盟主之一,自然舍不得使自己为天子的代作之句埋没不彰,于是不知趣地偷偷地留下一笔私帐,沈死后乾隆极不放心,「命搜其遗诗读之,则己平时所乞捉刀者咸录焉,心窃恶之。(参《清朝野史大观》)结果沈被死后戮棺。这事颇煞风景,全然没有了乾隆当日下江南,赐见已退休致仕的沈德潜时「水碧山明吴下春,三年契阔喜相亲。玉皇案吏今烟客,天子门生更故人(《御制诗·赐沈德潜》)那份君臣「鱼水之欢的风雅和情份。当然,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也可以怀疑这首诗说不定又是哪个文学侍从之臣「恭拟的。乾隆好以虚字入诗,有人很不以为然,鲁迅和周作人都作文挖苦过。可见如果单单是数量上的「吉尼斯世界记录,那么不追也罢。

作为「文化政策的另一面,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还罗织的细针密缕的「文字狱,这正是自孔子删诗,创立「微言大义说以来,由皇帝们亲自导演,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演的连台戏。导演充利用了中国文字和词汇的多重歧义,搞得有声有色,卷进去的「演员和「群众演员又出奇地多,当时的观众可能都麻木了,但是后人看这场戏,却只有四个字的感想:「残不忍睹。不料两百多年后,这个构思又被发扬光大,在更大的舞台上广泛深入地搬演起来,观众也上台充当了角色,其规模气势和富于想象,一定会令这爷儿仨汗颜,自愧弗如的。但这已是后话,按下不表。

乾隆逝后不到五十年,爆发了「鸦片战争,中西文化开始了大冲撞,以后出现了太平天国,以洪秀全「奉上帝教为思想武器,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社会变革的大波,然后有清廷所谓的「同治中兴,诗坛上也出现了相应的「同光体。这是最后一个传统诗歌的派别了。「五四的文化选择,是「打倒孔家店,全面批判以理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体系,紧接着开始了「文学革命,白话诗和白话小说占领了文坛的主流,欧化的「新诗运动也随郭沫若的《女神》、《凤凰涅》大张旗鼓地登上了历史舞台。中国历史的一个新时期拉开了帷幕。

但是,传统诗歌并没有相应地退出舞台,它仍然活跃在诗坛上,活跃在生活中,继续受到人们的喜爱。不仅深研传统文化的人士如陈寅恪、马一浮、熊十力、钱钟书等继续吟咏,一些新文学的闯将如鲁迅等私下也偏爱传统格律的诗歌。在文化上新旧交替之际,以传统诗歌形式反映时代现实内容的突出代表,首推毛泽东。毛泽东诗词不但为当代中国人熟悉,海内外评价也很多,就无须在下饶舌了。

七,结语

「诗为心声。一部中国诗歌史,也可以看作中华民族的心路历程。通过《中华五千年,诗歌一万首》的选编,我们可以浏览到这一曲折动人的历程,或雄奇壮观,或哀恸欲绝,或蕴籍风流,或刚烈勇猛,或冲淡平和,或绚丽多姿,或愉悦兴奋,或柔情万种,或睿智明达,或质朴无华,或含蓄婉转……战争风云,政治兴衰,人际遇合,离情别愁,山川风物,民俗演进等等,也一一奔涌眼底。这是一个真正的海洋,但又不止于海洋般空间的博大,还兼有时间的悠远和想象的无穷。

中国古代史论文篇4

我国蒙古族人口占世界蒙古族总人口的大多数,具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遗产,曾在历史上留下过辉煌的足迹。蒙古史研究作为中国民族史学的重要一脉,有着相当久远的发展历程。在20世纪,我国的蒙古史研究工作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建立起完整的学科体系。在即将跨入新世纪之际,对中国蒙古史学的发展做一个世纪回顾,是很有必要的。兹就管见所及,率尔操觚,力求勾勒出20世纪我国蒙古史学发展的大致轨迹,并对中国蒙古史学如何面向21世纪,提出本人的一孔之见。

我国对元史及蒙古史的研究由来已久。自清中叶以来,"乾嘉学派"的汉学家以治经方法研究历史,治蒙元史者不乏其人,使之渐成一门显学。邵远平、钱大昕、魏源、曾廉等人或者运用考据方法对《元史》及与蒙元史相关的史籍进行校补考订,或者进行重修《元史》的尝试,取得了一些学术成果。19世纪中期以后,张穆、何秋涛、李文田等人忧及外患,着力研究西北史地,也促进了蒙古史学的进展。但此辈学人有一个通病,即他们只能依靠汉文材料而不能充分利用蒙文史料和域外史料,其研究成果带有很大的局限性。

19世纪末,中国蒙元史的研究视野豁然开阔,由此步入一个新的阶段。洪钧出使西方了解到西域波斯史料和西方研究著作,眼界闳开,据此写成《元史译文证补》一书,于1897年刊印行世。该书由于大量参考和引用了当时鲜为人知的域外史料和研究成果,故而如异军突起般引起国内治蒙元史者的极大重视。史称其"周咨博访,裒然成书,而后元初西域用兵始末,乃犁然大备焉"。且其书"多取材域外,时论称之"。(注:《清史稿》卷181《 洪钧传》。)"自钱氏大昕以至李氏文田,参考jiào@①注,不出华籍华图,至洪氏钧《元史译文证补》出,始知西域人、泰西人书足补《元史》者不少"。(注:《蒙兀儿史记》凡例。)可见此书为当时的蒙元史研究辟开一条新的蹊径,正是通过它,中国的学者才知道,国外尚有如此之多的有关蒙元史研究的史料和史著。因而,洪钧的《元史译文证补》实为中国的蒙古史研究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20世纪初的一些史学家,继续沿着洪钧所开创的"证补"之路,利用中西史料进行研究与撰述。其中以柯绍@②、屠寄最具代表性。柯氏所著《新元史》有诸多疏误疵谬之处,在史料取舍增删上也未尽得宜,因此向为后世史家所诟病。尽管如此,该书将东、西方史料对校互补,博引旁搜,文字简洁,论断明快,故而也不失为一时之名作。屠氏撰著的《蒙兀儿史记》,其学术价值更胜《新元史》一筹。屠寄不仅熟治蒙古史学,且精于西北地理,曾三赴漠北,亲自考察,力补史载之阙。屠寄称其撰著"以不囿于有元一代",力图详述整个蒙古族的活动史,"取材除旧史外,博采西方史料,……每一字都审订其地时日而下笔,用力极勤,其精神远在柯邵@②《新元史》之上"。(注:《辞海·历史分册》"屠寄《蒙兀儿史记》"条,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是以该书问世以后,学术界一致认为传世之作,堪称"治蒙兀史之正鹄"。(注:《蒙兀儿史记》孟森序。)

洪钧、柯绍@②、屠寄等人虽然对蒙古史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今天看来,他们仍有很大的局限性。其编纂方法,沿袭的仍然是修补纪传体正史的传统,未脱"重修元史"的窠臼,而且他们均不谙外文,只能间接利用域外资料,这就难以避免以讹传讹的弊病。

辛亥革命后的中国,面临着剧烈的社会变革,东西方文化交光互影,理性主义风靡全国,反映到学术界,就是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型。许多历史学家在继承清代乾嘉史学"无征不信"治学宗旨外,又接受了西方近代的科学方法,积极促进现代新史学的建立。王国维、陈寅恪、陈垣等就是这个转型时期有代表性的史学家,他们通过各自的研究,为20世纪早期中国近代的实证史学奠定了基础。王与二陈的研究涉猎到许多方面,在元史和蒙古史方面也写了大量考证论文和史籍校注,他们采取新的研究手段,深入专题,在科学分析第一手材料的基础上,发现历史真相,迄今仍不失参考价值。

在民国初年的文史研究领域,自应以王国维为巨擘。王国维承接乾嘉学派的余绪,又受到日本明治时期满蒙史地学的影响,在蒙古史方面颇多建树。《蒙古史料校注四种》是王氏治蒙古史的力作,包括《蒙鞑备录笺证》、《黑鞑事略笺证》、《圣武亲征录校注》和《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此外,他还撰写了《鞑靼考》、《辽金时代蒙古考》、《两宋人所传蒙古史料考》等蒙古史论文,研精钩深,令学界倾倒。陈寅恪学贯中西,以其深湛功力对《蒙古源流》一书进行笺证考释,例举蒙文、满文、汉文以及西文史料,推定该书作者的世系、著作时代及内容的观念等,戛戛独造,多有创获,对这方面的研究达到空前的成就。陈垣的元史研究将考证学发挥到极致,同时摆脱了清代朴学的束缚,在研究方法上有新的突破,为推动现代元史学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为蔡元培称誉为"石破天惊"之作的《元西域人华化考》,乃陈垣此时期史学的代表作。该书征引博洽,考证缜密严谨,论断精辟中肯,自问世后一直为学术界奉为圭臬。

20世纪30年代,一些有志于蒙古史研究的青年学子相继负笈海外,向伯希和等欧美东方学家学习审音勘同之学并掌握波斯文等语言工具,其中主要代表人物即韩儒林、翁独健、邵循正和姚从吾。在三四十年代,他们各以开创性的成就,将我国蒙元史研究推进到新的阶段。新阶段的蒙古史研究有两个特色,一是史料应用范围的扩大,直接利用蒙古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等文字史料与汉文史料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一是研究方法的改进,即着重采取史料校勘、史实考订和译名勘同等专业研究方法。这些特色,突出地反映在他们当时发表的论著中。韩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蒙古答剌罕考》、《元代阔端赤考》、《蒙古氏族札记》等;翁独健《斡脱杂考》、《元典章译语集释》、《〈新元史〉、〈蒙兀儿史记〉爱薛传订误》、《蒙元时代的法典编纂》等;邵循正《剌失德丁〈集史〉〈忽必烈汗纪〉译释》、《〈元史〉、拉施特〈史集〉、〈蒙古帝室世系〉所记世祖后妃考》、《蒙古的名称和渊源》等;姚从吾《成吉思汗时代的沙曼教》等论著,探赜索隐、论考周详,都是史学、史识皆臻上乘的名山之作。

对域外蒙古史料与论著的译介工作,此一时期也获得显著进展,冯承钧在这方面的成就最大。冯氏一生致力于翻译事业,将大量的西方汉学家的成果介绍到中国,译著达一百多种。他在蒙古史方面翻译了《多桑蒙古史》、《马可波罗行记》、《蒙古史略》等,还出版了九册《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其中包括大量沙畹、伯希和等西方史学家撰著的关于蒙古史的论文。总之,冯承钧通过卓有成效的翻译工作,为蒙古史学科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此外,陈捷、陈清泉将日本学者箭内亘所著《蒙古史研究》译成汉文193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有《兀良哈三卫名称考》、《蒙古色目待遇考》、《鞑靼考》、《元朝怯薛考》、《元代东蒙古考》等22篇论文。当时,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等日本蒙古史学者的著作也有汉文译本。

概括来说,在20世纪前50年,中国的蒙古史研究在原有基础上有了突破性进展,在治学方法上明显改进,出现一些功力深湛的研究家,产生一批高水准的学术著作,从而开辟了我国蒙古史研究的良好途径。不过,由于时代条件的限制,这一时期我国还只有很少的学者专门从事蒙古史研究,出版发表的论著也为数不多,而且研究领域尚比较狭窄,学科发展余地还相当广阔。

早在建国之前,中国共产党就十分重视蒙古民族问题(其中包括蒙古族历史)的研究工作。1940年4月, 在延安成立了陕甘宁边区蒙古文化促进会,建立了蒙古文化陈列馆和成吉思汗纪念堂。中共西北工委民族研究室编写了《蒙古民族问题》一书,对蒙古民族族称起源、社会历史发展、近代蒙古的社会矛盾与蒙古民族解放运动、日本帝国主义对内蒙古的侵略、中国共产党对蒙古民族的政策等,都做了全面、系统的阐述。另外还编了《抗战中的绥远》一书,其中有"绥远蒙古概况"一章,专门论述了内蒙古西部地区的蒙古民族问题。这些研究工作,对中国共产党制定对蒙古民族的政策提供了可靠的历史根据和重要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有关少数民族历史的研究事业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与大力扶植。1956年,根据党中央指示,在全国人大民委领导下,组成八个省(区)的社会历史调查组,到少数民族地区进行社会历史调查,并提出了在调查基础上编写55个少数民族简史和简志的任务。在统一部署下,当时组成内蒙古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进行了大规模的蒙古族社会历史调查,及时抢救了大量有价值的材料。在此基础上,写出《蒙古族简史》初稿。后来,内蒙古历史研究所据此正式出版了《蒙古族简史》,并且出了蒙文版。

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培养蒙古史研究的专门人才。北京、南京、内蒙古等地的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和高等院校,陆续建立起蒙古史研究的专门机构,研究条件比过去大为改善。韩儒林、翁独健、邵循正等老一辈专家积极发挥作用,为培养新一代蒙古史研究工作者付出了很大心血。在这个新的发展时期,蒙古族本民族的研究专家开始显露头角,后来均在蒙古史研究领域取得不凡的成就。

从事蒙古史研究的学者与其他学术领域的知识分子一样,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来指导蒙古史研究,从而在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上,更有所拓进,走上了新的发展阶段。此一时期,研究者对蒙古族族源、社会性质、经济制度与政治军事制度等问题予以高度重视,进行认真研讨,并对蒙古族历史人物进行重新评价。与此同时,他们在"百家争鸣"方针的指导下,积极参加了当时史学界开展的关于少数民族史等问题的大讨论,抒发己见,增强共识,普遍提高思想认识。

在五六十年代,我国的蒙古史学一度形成研究高潮。众多学术成果的问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形成于此时的研究高潮。

1958年,余元庵著《内蒙古历史概要》出版,这是一部简明扼要的内蒙古通史,长时间内是治蒙古史学的入门读物。余氏还著有《成吉思汗传》一书,于1955年出版。这是建国后我国学者撰写的第一部成吉思汗传记,该书引用了较多的俄文资料,对传主的历史地位和作用,提出不少新观点。对蒙古历史文献的研究和出版也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1951年,谢再善译《蒙古秘史》出版,该书系根据叶德辉所刻《元朝秘史》汉文音译本还原成蒙古文,再由蒙古文译为汉文。后来谢再善又将蒙古人民共和国学者达木丁苏隆编译的《蒙古秘史》(现代蒙古语学术分节本)译成汉文,于1956年出版。1954年,内蒙古语文历史研究所的墨尔根巴图尔从鄂尔多斯的鄂托克旗阿剌黑·苏勒德地方获得一部削竹写本,书名为《诸汗根源之珍宝史纲》(即《蒙古源流》)。1962年,在纪念《蒙古源流》成书300周年之际,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此一抄本。

在50年代,蒙古科学委员会与苏联科学院联合编写了一部多卷本《蒙古人民共和国通史》,我国学者翁独健组织并参与了这部大型蒙古史著作的翻译工作,1958年出版了汉文本。

这一时期,一些学者对有关蒙古史的碑刻牌铭等文物,做了卓有成效的考释工作。如:罗常培、蔡美彪《八思巴字与元代汉语》,蔡美彪《元代白话碑集录》、《辽金石刻中的"鞑靼"》,宿白《元大都"圣旨特建释迦舍利灵通之塔"碑文校注》,亦邻真《读1276年龙门禹王庙八思巴字会昌碑》,耿鉴庭《扬州城墙里的元代腰牌》等论著,便是这一领域中的嚆矢之作。

1962年,在内蒙古大学举行成吉思汗诞生800周年学术讨论会, 事实上这是首届全国性的蒙古史研讨会,翁独健、邵循正、马长寿、杨志玖等著名专家皆赴会参与讨论。这一年,集中发表了一批有关论文,如:邵循正《成吉思汗的生年问题》、周清澍《成吉思汗生年考》、亦邻真《成吉思汗与蒙古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周良霄《关于成吉思汗》、杨志玖《关于成吉思汗的历史地位》、刘孝瑜《成吉思汗与蒙古各部的统一》、刘浩然《对"一代天骄"的意见》、杨国宜《一代天骄--纪念成吉思汗诞生八百周年》等,对成吉思汗进行了全方位的考论和评价。在此前后,学者们也撰文论及其他蒙古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如扬州师院历史系古代史组《论忽必烈--为纪念成吉思汗诞生八百周年而作》、苏忠《试论忽必烈》、饶良伦《试论忽必烈的历史功勋》、韩儒林《耶律楚材在大蒙古国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等,这些论著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力图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对历史人物进行科学的认识和评价。

在这一时期,我国学者与国外同行之间也开展了一些学术交流活动。1959年在蒙古人民共和国首都乌兰巴托召开第一届国际蒙古学大会,我国的翁独健、秋浦、额尔敦陶克陶、清格尔泰等著名学者参加了会议。但总的说来,由于五六十年代特定的国内外政治形势的制约,中国蒙古史学者的对外学术交流活动极其有限,所以大多数研究者对于国外研究的进展情况是若明若暗,甚至是茫无所知。这种情况,只是近20多年来才得到根本的改观。

虽然建国后在长期"左"的思潮影响下,蒙古史研究也在许多方面存在教条主义、简单化、公式化的倾向,不少课题在当时条件下难以持久开展而时断时续,但与20世纪前期相比,毕竟有了比较显著的进展。至60年代前期,在老一辈学者的带领下,蒙古史学界已初步形成一支堪称精干的研究队伍,涌现一批具有较高学术素养的中青年学者,产生了一定数量的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可以说,一个良好的基础已然奠定。可惜的是,这个局面被"文革"十年动乱破坏殆尽。"文革"期间,除了后期在周恩来总理直接关怀下完成了校点包括《元史》在内的二十四史外,整个学术研究活动在不正常的环境下无法开展,基本停滞下来。

校点二十四史,是70年代初我国史学界的浩大工程。在十年浩劫的风雨漫漶中,正直的史学工作者坚持历史学的科学性,以kū@③kū@③不息的精神完成了这项伟绩。二十四史中的《元史》,是一部包含丰富蒙古史资料的史籍,但由于仓促成书,其中舛误甚多,所以从文献学角度对《元史》进行整理和点校极为重要。1971年,在翁独健教授主持下,邵循正、周清澍、亦邻真等蒙元史专家通力合作,开始了点校《元史》工作。他们以百纳本为底本,校对北京图书馆藏原书,北京大学图书馆藏144卷残洪武本及其他版本,一方面进行本书互校, 一方面参考有关史料进行校勘,同时多方汲取前人的考订成果。五年之间,他们发隐抉微,做了大量补苴罅漏的工作,终于完成了近270 万字《元史》的校点工作,校勘出书中的讹错千余处,使这个标点校勘本成为现有各种版本中的一个最完善的版本。

除《元史》外,《辽史》、《金史》、《宋史》、《明史》及《清史稿》中也载有相当多的蒙古史史料,这次都得到系统的校点整理,各自有了最完善的点校本。《元史》等史书最佳版本的出版,确可称为"嘉惠学林,泽被后世"的一大贡献,为日后蒙古史研究的再度繁荣和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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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动乱后,中国蒙古史学在拨乱反正的基础上,逐渐复苏,开始走上正轨。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蒙古史研究更是呈现出蓬勃的生机,获得突飞猛进的大发展。20世纪最后的20余年,堪称是中国蒙古史研究事业的黄金时代。

1979年8月, 在呼和浩特市成立了全国性学术团体--中国蒙古史学会,翁独健担任第一任会长。中国蒙古史学会的成立,是我国蒙古史研究事业由沉寂趋于繁荣的一大标志。中国蒙古史学会自成立以来组织召开过九届全国性学术讨论会,就蒙古族起源;蒙古各部落游牧社会结构和氏族制解体后,蒙古社会是否经历了奴隶制的发展阶段;蒙古帝国多次进行征服战争的性质、目的和作用;蒙古帝国时期封邑、投下制度和探马赤军;蒙古帝国和元朝统治时期各地区社会经济发展变化状况和文化、宗教等方面的演变情况;蒙古族同其他民族之间的对立与融合关系;近代蒙古社会变迁和民族运动的发展;蒙古族各个时期的历史人物评价等方面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根据研讨会论文,编辑出版了一系列《中国蒙古史学会论文选集》。此外,蒙古史学会还编印了《蒙古史研究参考资料》(外国研究蒙古史情况)、《内蒙古历史文物散记》、《巴布扎布史料选编》等。经过长期的酝酿和认真的筹备,1985 年9月,中国蒙古史学会会刊--《蒙古史研究》正式出刊。这是我国第一个蒙古史研究的专门学术刊物,它的问世,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普遍关注。会长翁独健在《发刊词》中说:"从此,学会有了一个发表论著,与国内外同行进行切磋讨论的园地……希望这个刊物,贯彻党的’双百方针’,努力反映我国蒙古史研究的最新成果,为促进蒙古史研究的更大发展发挥积极作用。"许多颇具功力的学术论文都发表于《蒙古史研究》,这个刊物为促进学科和人才的成长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

翁独健教授生前在多次讲话和发表的文章中都强调:搞好蒙古史研究,首先要加强基本建设,这个基本建设,一个是资料,一个是人才。资料的建设,首要的是少数民族文字文献的整理、校订和汉译;人才培养上,特别要注意培养少数民族史学工作者。20多年来,我国蒙古史研究工作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随着我国蒙古史研究迅速地恢复发展,在全国逐渐形成一支比较稳定的、具有较高水平的研究队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历史研究所、近代史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中央民族大学、南京大学、北京大学、内蒙古大学、新疆大学等科研、教学机构的知名专家承担了培养蒙古史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的任务。20多年间,新一代蒙古史研究队伍不断成长壮大,其中包括数量可观的少数民族人才。研究队伍的壮大,新生力量的成长,为蒙古史研究的纵深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近20多年来,我国蒙古史研究者在资料建设方面成绩斐然可观。首先是对蒙文史籍的搜集、整理、利用和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版本学、校勘学、语言学、史实考订等方面都产生许多新成果。我国蒙古族在古代曾使用过八思巴文、回鹘式蒙古文。八思巴文元代主要应用于官方文件,后渐废弃。回鹘式蒙古文经过元、明两代的嬗变发展后,至17世纪初形成了两个支派,一支是现今通行于大部分蒙古地区的蒙古文,一支则是仅限于新疆蒙古族地区的托忒文。八思巴文、回鹘式蒙古文以及现在通行的两种文字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形成了大量的书面载体古籍。近20多年来,这些蒙文古籍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整理、开发和利用。

八思巴文和回鹘式蒙古文这两种古代蒙古文字,由照那斯图、道布等专家全面地进行了整理、转写、注释和研究,分别编著成《八思巴字蒙古语资料汇编》和《回鹘式蒙古文文献汇编》二书,出版问世。成书于1240年的《蒙古秘史》(最初汉译为《元朝秘史》),起初是用回鹘式蒙古文写的,原书失传,后世所见乃是用汉字拼写蒙古语的本子。《蒙古秘史》的整理与研究,现已成为一门国际性学问,有人径直称为"秘史学"。我国秘史学研究在此期间取得几项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1979年,戈瓦《新译简注〈蒙古秘史〉》出版;1980年,额尔登泰等《蒙古秘史》校勘本、《〈蒙古秘史〉词汇选释》出版;1987年亦邻真《元朝秘史》(畏吾体蒙古文复原)出版。这几部研究秘史学的力作问世后,博得海内外学人的高度赞誉。

包括蒙古文和托忒文的近代蒙古文所记载的蒙古古籍数量繁多,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此一时期整理出版的蒙古文古籍主要有:戈瓦《新译校注〈蒙古源流〉》;朱风、贾敬颜《汉译蒙古黄金史纲》;乌力吉图校释《大黄册》(蒙文);金峰校释《金mán@④》(蒙文);乔吉校注《恒河之流》(蒙文);珠荣嘎译《阿勒坦汗传》;陈庆英、乌力吉译注《蒙古佛教史》(原名《霍尔却穹》);苏鲁格译注《蒙古政教史》(原名《宝@④》);留金锁校注《水晶鉴》(蒙文);巴根校注《阿萨拉克齐史》(蒙文);胡和温都尔校勘《水晶念珠》(蒙文)等。巴岱、金峰、额尔德尼、诺尔布、成崇德等专家致力于西蒙古史料的搜集整理工作,陆续刊布了一批经过考订和注释的托忒文文献,如:《咱雅班第达传》、《四卫拉特人的历史》、《四卫拉特史》、《土尔扈特诸汗史》、《和鄂尔勒克史》、《继承成吉思汗朝廷者的历史》、《乌纳恩·苏哲克图旧土尔扈特南部汗世系》、《乌纳恩·苏哲克图旧土尔扈特北部王公札萨克台吉等的历史》等。此外,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社科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联合编译出版了《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译编》一书,这是我国第一部反映清代察哈尔蒙古西迁新疆的历史档案集。

汉文蒙古史料的整理汇编,主要有:薄音湖、王雄点校编辑的《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白翠琴等《〈明实录〉瓦剌资料摘编》、邢亦尘编《清季蒙古实录》、尼日拉图等校注《理藩院则例》、哲仑·才让编辑《清代青海蒙古族档案史料》、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校辑《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等。

与此同时,还加强了对国外有关史书与研究成果的介绍和翻译,大批译著发表刊行。史书类如:《世界征服者史》(何高济译)、《史集》(余大钧、周建奇译)、《出使蒙古记》(吕浦译)、《海屯行记》(何高济译)、《中亚蒙兀儿史》(新疆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翻译、王治来校注)等。研究成果类如:《蒙古与教廷》(伯希和著、冯承钧译)、《蒙古帝国史》(格鲁塞著、龚钺译)、《金帐汗国兴衰史》(格列科夫、雅库博夫斯基著,余大钧译)、《蒙古社会制度史》(符拉基米尔佐夫著、刘荣jùn@⑤译)、《卡尔梅克史评注》(伯希和著、耿升译)、《布里雅特蒙古史》(库德里亚夫采夫等著、高文德译)、《清代蒙古的历史和宗教》(若松宽著、马大正等译)、《明代蒙古史论集》(和田清著、潘世宪译)、《清代蒙古社会制度》(田山茂著、潘世宪译)、《蒙古及蒙古人》(波兹德涅耶夫著、刘汉明等译)、《十七世纪俄蒙通使关系》(沙斯季娜著、北师大外语系译)、《俄国·蒙古·中国》(巴德利著,吴特哲、吴有刚译)、《准噶尔汗国史》(兹拉特金著、马曼丽译)、《蒙古史学史》(沙·比拉著、陈弘法译)等。

总之,近20多年来,蒙古史研究资料的基本建设工作成就显著,有目共睹。资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这个基础丰厚坚实了,自然会促进学科的顺利发展。广大蒙古史学工作者在自己的研究中,坚持实事求是和民族平等的原则,以唯物史观为理论指南,发表了大量新的学术研究成果,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从质量来说,这一时期对蒙古史的研究都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这方面内容非常丰富,因篇幅所限,实难尽述备举,仅以下面几项研究情况概括言之。

1.综合性、整体性蒙古史专著。随着新时期的到来,组织研究力量撰写高水平的蒙古民族通史的任务提到日程上来。1980年,在翁独健教授主持下,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和内蒙古大学部分学者在以往基础上重新编写《蒙古族简史》。经过数年努力,该书于1985年出版问世。1986年,《蒙古族通史》被列为内蒙古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七五"重点科研项目,成立课题组,开始了编写工作。1991年,内蒙古社科院历史所留金锁等撰著的《蒙古族通史》杀青完稿,正式出版。内蒙古伊克昭盟也计划编写一部《蒙古民族通史》,并被列为国家"八五"重点出版项目。现该书第三、四卷业已问世,其余第一、二、五卷也均已完稿,即将由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几部通史性专著,根据丰富翔实的史料全面论述蒙古族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历史,对各个历史时期的蒙古民族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

2.西蒙古历史的研究。长期以来,在我国的蒙古史研究中,存在一种偏向失衡的现象,即往往着重东蒙古史,而忽视了西蒙古史的研究。西蒙古主要指卫拉特蒙古诸部,其后裔至今生活于新疆、青海、甘肃和内蒙古西部一带。卫拉特蒙古在各个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称谓,元代称斡亦剌,明代称瓦剌,清代称卫拉特或厄鲁特。明末清初,主要由准噶尔、土尔扈特、和硕特、杜尔伯特及所附辉特部组成。后准噶尔勃兴,称雄西北,在卫拉特诸部中居于魁首地位,故清代文献中常将卫拉特各部统称为"准噶尔"。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关西蒙古的课题日益受到各族专家的重视,陆续发表和出版了大量论文和专著,这一研究领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可喜局面。1985年出版《准噶尔史略》(杜荣坤等著),1991年出版《瓦剌史》(白翠琴著),1991年出版《漂落异域的民族--17至18世纪的土尔扈特蒙古》(马汝珩、马大正著),1992年出版《卫拉特蒙古简史》(冯锡时、马大正等著),1986年出版《西蒙古史研究》(杜荣坤、白翠琴著)等均为西蒙古史研究领域的代表性著作,体现出此一时期我国西蒙古史研究的学术水平。

3.专题史研究。在蒙古史研究中,专题史研究是个十分广阔的领域,存在许多可供填补的空白。此一时期,蒙古史研究的专题性著作大量问世,主要有:高文德著《蒙古奴隶制度研究》、刘迎胜著《西北民族史与察合台汗国史研究》、达力扎布著《明代漠南蒙古历史研究》、赵云田著《清代蒙古政教制度》、苏日巴达拉哈著《蒙古族源新考》、罗旺扎布等著《蒙古族古代战争史》、达林太等著《蒙古民族军事思想史》、杜玉亭等著《云南蒙古族简史》、周清澍主编《内蒙古历史地理》、梁冰著《鄂尔多斯历史管窥》、蔡志纯等著《蒙古族文化》等书。至于有关论文,数量更为可观,不胜枚举。据了解,内蒙古自治区的研究人员正在研究和撰写一系列蒙古族专题史著作,主要有《蒙古族文化史》、《蒙古族喇嘛教史》、《蒙古族文学通史》、《蒙古族哲学史》、《蒙古族科技史》、《蒙医史》、《蒙古族交通史》、《蒙古族畜牧业经济发展史》、《蒙古族商业发展史》、《蒙古族经济发展史》、《蒙古族美学发展史》等,其中一些已经写出专著或基本脱稿,准备编纂为一套《蒙古族历史丛书》。(注:参见陈献国:《蒙古学研究在内蒙古自治区的新进展》,《历史的探索》,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4.历史人物传记。从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到近现代的各个历史时期,蒙古族涌现出许多著名历史人物。我国蒙古史学工作者对此进行深入研究,同样取得可喜成绩。这方面论文极多,难以一一胪列。以专著而言,主要有:韩儒林著《成吉思汗》、周良霄著《忽必烈》、朱清泽著《成吉思汗评估:一代天骄》、杨讷著《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及其子孙》、萨兆沩著《萨都剌考》、杨绍猷著《俺答汗评传》、包桂芹著《清代蒙古官吏传》、卢明辉等编《蒙古族历史人物论集》等。评论历史人物的活动是再现历史内容的一种形式,通过对著名人物活动的全面评述,来折射时代的风云变幻,收"以一斑窥全豹"之效。对蒙古族历史人物的研究论著,正体现出这一特点。

5.近现代蒙古史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蒙古史研究者注重范围大多是囿于公元17世纪以前,尤其是蒙元时期,对于清代以降的蒙古民族发展史,则少有问津者。近20多年来,近现代蒙古史研究也开始打破以往沉寂的局面,取得明显的进展。这方面主要成果有:卢明辉著《清代蒙古史》、《德王自治运动始末》;郝维民主编《内蒙古革命史》、《大青山抗日斗争史》、《内蒙古近代简史》、《内蒙古自治区史》;白拉都格其等编著《内蒙古民族团结史》;内蒙古党史研究所编《内蒙古近代史论丛》等。

6.民族关系史研究。自1981年召开了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学术座谈会后,中国民族关系史进入了全面、客观的深入研究阶段,有一批民族关系史专著问世。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卢明辉等著《中国北方民族关系史》、杨建新等著《西北民族关系史》、杨学琛著《清代民族关系史》、杜建录著《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史》等著作中均有关于历史上蒙古与其他民族关系的专门章节。王辅仁等著《蒙藏民族关系史略》、樊保良著《蒙藏关系史研究》则是专门论述历史上蒙、藏民族之间关系的专著。

7.工具书与方志。此一时期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中国少数民族史大辞典》、《中国历史大辞典》(民族史)、《中国民族史人物辞典》等工具书中均含有蒙古史的专门辞条。高文德、蔡志纯整理编撰出《蒙古世系》一书,该书包括世系表、注释、人名索引、盟旗索引等内容,为蒙古史研究工作提供了一个有力工具。地方志是我国具有独特功能的文献典籍,其史料价值很大,一向被称为"一方总览",其作用可以"补史之缺,参史之错,详史之略,继史之无"。(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卷5。)近20多年来, 各级政府和各地学术界都很重视修志工作,内蒙古自治区已编纂和出版了旗县盟地方志20多部,如《伊克昭盟盟志》、《库伦旗志》、《科尔沁左翼后旗志》、《准格尔旗志》、《鄂托克旗志》、《土默特旗志》、《鄂伦春自治旗志》、《扎兰屯市志》、《科右前旗志》、《突泉县志》、《巴林右旗志》、《武川县志》、《乌拉特后旗志》等。此外,还编纂出版了数十部专业性的地方志,如内蒙古《气象志》、《铁路志》、《土特产志》等。以上这些地方志,都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和地区特点的珍贵历史文化资料。

总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20多年,中国蒙古史研究发展迅速,成绩斐然。在新时期确立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指引下,我国蒙古史研究工作者积极探索,勇于创新,表现出昂扬的进取精神,这是我国蒙古史研究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原因所在。

台湾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台湾学术界在蒙古史研究方面也做出了很有价值的贡献。

自50年代以来,台湾蒙元史学界一直以姚从吾教授为首,他长期主持台湾大学辽金元史研究室,专门从事蒙元史的研究和教学。在中国学术界,姚从吾是较早对《蒙古秘史》进行全面研究的学者,他与札奇斯钦合作的《蒙古秘史译注》,发表于《台湾大学文史哲学报》9-11 期。姚从吾去世后,台湾出版《姚从吾先生全集》,其中蒙元史方面论文计有:《说〈蒙古秘史〉中的推选可汗与立太子》、《忽必烈与蒙哥汗治理汉地的歧见》、《蒙古灭金战役之分析》、《说〈元朝秘史〉中的蔑儿干》、《十三世纪蒙古人的军事组织、游牧生活、伦常观念和宗教信仰》、《〈黑鞑事略〉中所说窝阔台汗胡丞相事迹考》等。

蒙古族学者札奇斯钦的学术成就也足资称述。札氏先后完成了《〈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与《〈蒙古黄金史〉译注》。札氏还著有《蒙古与西藏历史关系之研究》一书共20章,系统论述了历史上的蒙、藏民族关系。札氏认为,蒙古族与藏族自13世纪交往以来,关系异常密切,"这种关系深深影响了两个民族的发展,同时这两者间的关系对于中原的历史,也有深切的影响"。札氏《蒙古史论丛》一书,是其蒙古史论文的合集,主要有:《〈元史〉中几个蒙古语名词的解释》、《从〈蒙古秘史〉和〈黄金史〉看蒙古人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说〈元史〉中的"达鲁花赤"》、《说〈元史〉中的"必dū@⑥赤"并兼论元初的中书令》、《说〈元史〉中的"札鲁忽赤"并兼论元初的尚书省》、《说元代的宣政院》等。札氏所论多有创见,体现了他在蒙古史学上的造诣。

此外,袁国藩、哈勘楚伦、孙克宽、黎东方等台湾学者都发表过有关蒙古史的学术论文,具有一定影响。

台湾学界也十分重视史籍与工具书的出版。1976年,台湾"故宫博物院"将所藏元刊本《元典章》影印后出版,这是目前《元典章》的最佳版本。1979年至1983年,新文丰出版公司陆续出版了《元人传记资料索引》5册。这是目前篇幅最大的一部元人文献索引。 全书所收人物达1700人以上,著录各类典籍达800余种,实用价值颇高, 为台湾学人在蒙元史研究领域的一大贡献。转贴于

通过上述,可以看出20世纪我国的蒙古史研究在广度上和深度上都取得了长足的进展,硕果累累,成绩斐然。在新世纪曙光初现之际,如何发挥我们得天独厚的优势,使我国蒙古史研究继续向纵深发展,这是亟需考虑的问题。展望未来,设想诸多,择其要者,简述如下。

1.继续深入系统地发掘、整理、研究、利用蒙古史史料。资料工作仍然是今后蒙古史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建设。在这方面,大致包括以下内容:

(1 )蒙古史研究者都日益深刻地认识到:要想更加全面地占有与蒙古史有关的资料,蒙古文文献古籍依然是一方必须精心巡游的胜地。《蒙古秘史》这部重要的蒙古史籍,在诸如成书年代、修撰经过、版本源流,乃至史实考订、语言研究等方面,仍存在不少悬而未决的问题,须做进一步深入探讨。有关专家认为,今后应做到的是:综合国内外《蒙古秘史》诸藏本,整理出一部精校本;在此基础上,再吸收国内外最新研究成果,争取出版一部译文准确精当、具有较高科学价值的汉译本。《蒙古源流》等蒙文古籍也须如此处理。还有不少蒙古文文献有待整理,如:《本义必用经》、《恒河之流》、《如意宝树》、《黄金数珠》、《蒙古乌巴什洪台吉传记》、《金轮千辐》、《青年之宴》、《听闻记明镜》、《大蒙古地方佛法弘通概史》等。今后对蒙古文文献的整理工作,应当包括原文校勘、拉丁音写、汉译、注释以及索引、序(跋)等几项内容,做到学术规范化。

(2)域外史料及外国学者重要论著的译介工作有待于继续开展。涉及蒙古史的一些重要史书,如波斯文的《瓦撒夫书》、《完者都史》,阿拉伯文《札兰丁传》,察合台文《突厥世系》(又名《蒙古与鞑靼民族史》)等书,至今尚无汉文译本。《世界征服者史》、《史集》等书也面临着由波斯原文直接译为汉文的任务。只有完成域外史料原版的直接翻译工作,我国的蒙古史研究者才能准确地掌握域外第一手资料,根本改变"以贩卖西方译人,拾人牙慧为满足"(注:韩儒林:《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穹庐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不正常状况。此外,穆勒、伯希和合编的英文《马可波罗书》会校本,伯希和著《马可波罗书注释》,巴托尔德《蒙古侵略时期的突厥斯坦》,施普勒著《金帐汗国史》,波义耳著《蒙古世界帝国》,梁赞诺夫斯基著《蒙古诸部习惯法》等国外经典性蒙古史著作,以及大量的19、20世纪西方旅行日志、考察报告等,也应投入力量陆续译为汉文,力争早日出版。

(3)今后要使蒙古史研究向纵深发展, 必须善于发掘和利用与蒙古史相关的新资料,尽量扩大史料的利用范围。在这方面,前人的创新性劳绩可以给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例如鲍廷博从《永乐大典》中发现并抄出《蒙古秘史》;钱大昕从《道藏》中抄出《长春真人西游记》;陈寅恪从《大藏经》中检出八思巴为真金太子所作《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之间的渊源关系;蔡美彪、方龄贵利用元曲考证了元代汉语中蒙古语的大量渗入等等。许多迹象表明,佛经道藏、诗词碑刻、文集别史、歌谣传说、文书档案、考古遗迹等等都蕴藏着不少可资利用的蒙古史史料,有待于学者们搜集、汇录和研究。同样,丰富的藏文文献和满文文献也是研究蒙古史的重要资料宝库,但目前发掘、整理得很不够,尚未被充分利用。

2.加强薄弱环节,开拓新的领域。治学无止境,不断创新的学术才有生命力。迈入21世纪的中国蒙古史学,必须高扬开拓、进取的旗帜,这样才不会停滞,迎来新的繁荣和新的发展。

历史学是个综合性科学,蒙古史自然也不例外。广义的蒙古史,包括众多方面的内容。今后,随着史料来源和检索手段的改善,可将蒙古族历史发展之纵侧面进行分类,确立若干专题,开展某一方面的融会贯通的综合性研究。此外,蒙古族广泛分布于内蒙古、新疆、青海、黑龙江、吉林、辽宁、宁夏、甘肃、云南等省区以及其他地区,针对这种情况,在蒙古史领域开展区域性研究也很有必要。

由于蒙古史研究本身史料及语言工具的特殊性,以往的研究论著大多是实证性论述和微观考证,相对而言,理论性较强的宏观探讨就明显少一些。例如,关于游牧社会的发展规律,我国学术界尚缺乏有力度的理论探讨。幽幽青史,一脉相承,中国历史上的北方民族,就宏观而言,涵盖着一个十分广阔而久远的时空范围,古老的游牧生产方式和与之相适应的文化传统,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历史过程。今后,我们应将视野放在历史的纵向沿革、联系及变化中,对先后活跃于历史舞台的我国北方民族进行综合比较研究,将蒙古民族的兴衰衍化置于整个中国北方游牧民族发展史中加以考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握历史脉络,在探寻我国北方游牧民族普遍发展规律的过程中,对蒙古族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有更深刻的认知。

3.改进与更新研究方法。在新世纪来临之际,我们既需要继承和发扬已有的优良研究方法,同时也必须孜孜不倦地吸收和探索各种有益的新方法。研究方法的改进与更新,亦是提高蒙古史学现有研究水平的关键所在。

原始资料比较分散,且涉及十多种外文和民族语言,这是蒙古史素称难治、长期以来令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的重要原因。自二三十年代以来,采用历史学与语言学相结合的方法,对各种名物进行勘同考释,曾经是蒙古史学科的一项重要的基础性研究。随着史料来源的扩大,将来的研究中还会遇到许多语言上的勘同考订问题,所以历史学和语言学相结合的方法,仍是蒙古史研究的一项基本方法。近年来国际蒙古史学界有一种趋势,即:在语言工具方面,东、西方学者各有特长的差异正趋于缩小或消失。熟悉波斯文、阿拉伯文史料的西方学者正致力于学习汉文、蒙文;擅读汉文的日本学者又努力钻研波斯文、阿拉伯文、蒙文、藏文等文字的史料。掌握多种语言工具及语言学、文献学等方面知识以开展研究,在国际蒙古史学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返观我国,大多数研究者在语文能力方面还比较欠缺,这显然是我们应当奋起直追的一个目标。作为一名蒙古史学工作者,在语言学上没有相当的造诣,不具备直接掌握第一手史料的能力,很难取得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历史是一面五彩纷呈的多棱镜,必须进行多方面的观察和比较,才会得出鞭辟入里的结论。历史比较研究法,是西方历史学颇为流行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克服研究历史的狭隘性,将所研究的个别事件纳入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中,也有助于揭示历史现象的异同,以探求历史现象的本质和规律。在蒙古史研究中同样可以采用比较研究方法,如比较蒙古族与其他游牧民族历史发展之异同,以期得到更为清晰的认识。

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是研究人类社会的行为、信仰、习惯和社会组织的学科。民族学的调查方法,过去曾被广泛用来研究蒙古族的社会历史文化,大大丰富了对蒙古族历史发展的认识和理解。今后,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仍然可以作为我们研究蒙古史的重要工具。例如,现代西方文化人类学者的"文化圈"理论,或许可以作为我们观察蒙古族游牧文化、汉族农耕文化的各自构造、性质、特点及其相互关系的思维借鉴。

此外,社会统计学方法、模糊数学等数学方法也可以部分地引入蒙古史研究,为我们提供事物性质判断中的量化分析手段,从而更确切地认识事物的发展趋势。田野考古方法也应进一步应用于蒙古史研究中,以补文献记载之不足。

总之,为了进一步提高我国蒙古史研究水平,研究视野应力求开阔,研究手段、方法应力求多样化。

4.更广泛地开展国际学术交流。由于蒙古史学的世界性特征,使得这门学科的发展繁荣总是与国际学术交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自19世纪中叶以来,蒙古史研究在西方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欧美各国先后展开了分工细密的研究工作,发表了大量的学术论著。法国、瑞典、英国、德国、匈牙利、捷克、芬兰、荷兰、比利时、澳大利亚、美国、俄国等国家都具有蒙古史研究的传统,各自拥有一批享有国际声誉的蒙古史专家。亚洲的日本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包括蒙古史在内的东洋史研究,百余年来成绩显著,至今仍是世界上研究蒙古史的一支劲旅。蒙古国对于研究蒙古族的历史更是倾注了很大的力量。国际蒙古学大会定期在乌兰巴托召开,各国学者研讨包括蒙古史的各种学术问题。蒙古国学者编撰的三卷本《蒙古人民共和国通史》,出版后在国际学术界颇有影响。据说,当今世界上研究蒙古学(包括蒙古史在内)的国家达80多个,称之为国际显学,绝不为过。

自19世纪末以来,我国学者先后从俄、法、德、英等国学术界获得了域外新史料和比较先进的研究方法,从而推动了国内的蒙古史研究的开展。20世纪的最后20多年,随着对外开放,我国的蒙古史研究也不断扩大与外界交往的渠道,根本改变了以往那种比较闭塞的研究状况。八九十年代在我国曾多次召开国际蒙古史学术研讨会,中我学者共同切磋,收效很大。通过对外学术交流和学术情报工作的开展,不仅开阔了我国蒙古史学者的研究视野,而且提高了我国蒙古史研究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

今后要使我们的蒙古史研究在已有水平的基础上再上新台阶,取得突破性进展,就决不可孤陋寡闻、视野逼仄,而必须始终注意国内外的研究动态,借鉴和吸收各国学界同行的研究成果与经验。开阔学识眼界,永远是摆在学人面前的一件大事。视野愈宽阔,就愈易认出哪是应当深入钻研的专题。深入钻研专题的人多了,蒙古史研究自将进入新的境界。

【责任编辑】李大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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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原字为文下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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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史论文篇5

本世纪20年代初,伴随着“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潮流而在中国史坛上兴起了以疑古辨伪为职志、以怀疑传说神话古史的疑古派史学。以顾颉刚先生等人为首的古史辨派,揭橥致疑、求真的旗帜,运用乾嘉考据方法和近代西方实证主义史学方法,对中国上古史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清理和检讨。他们提出了层累造成的古史观,打破了人们对三皇五帝古史系统的迷信,廓清了上古史的许多迷雾,为中国史学向科学化方向迈进作出了相当的贡献。诚然,自40年代特别是50年代钱穆居港台以来,他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滥觞和发展起来的疑古史学基本上采取了否定性的评价;把当时疑古派的史学观视之为“极端之怀疑论”,称他们“标新立异”、“妄肆疑辨”、“厚诬古人,武断已甚。”(注:钱穆对疑古派古史观否定性的评价可参考他的《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自序》、《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62 页)等有关论述。)但是这些否定性的言论,并不意味着钱穆自始自终就对“五四”以来的疑古史学采取了全盘否定的评价。事实上,钱穆早年非但没有否定当时的疑古史学,相反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考辨古史的理论和方法也作了相当积极的肯定和评价。他在1928年写成的《国学概论》中曾明确指出:“清儒以尊经崇圣,而发疑古辨伪之思,……今则……去其崇圣尊经之见,而专为古史之探讨。若胡适之、顾颉刚、钱玄同诸家,虽建立未遑,而破弃陈说,驳击旧传,确有见地。”(注:参见钱穆:《国学概论》下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47—149页。)在1931年撰写的《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中,他对胡适、顾颉刚提出的“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传说的方法”(即胡适所称的“剥皮的方法”)也并不反对,相反地说他“对这个见解和方法,也抱着相当的赞同。”不仅如此,钱穆早年研究《易经》的方法,正是采用的这种层层剥笋式的方法进行的。1928年夏,在苏州中学任国文首席的钱穆应苏州青年会学术讲演会的邀请,作《易经研究》一题的演讲。他在演讲辞中明确指出:

《易经》决不是一时代一个人的作品,而是经过各时代许多人的集合品。我们并可以说《易经》中的《十翼》,是最后加入的东西,我们可以说其是《易经》完成的第三期。次之卦辞爻辞,是《易》的第二期。其余只剩八八六十四卦,便是《易》最先有的东西,是《易》的第一期。我们现在借用近人胡适之所称剥皮的方法,先把《易经》里第三期东西剥去,再把他第二期东西剥去,单只研究《易经》第一期里面的东西。把第一期的《易经》研究清楚了,再研究第二期。把第二期的东西弄清楚了,再来研究第三期。把《易经》成立次第依着历史的分析的方法去研究,这是我今天要提出的一个比较可靠而可少错误的新方法。(注: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5年版,第172页。)

显然,钱穆早年治古史的一些见解与“五四”以后的疑古派的古史观有某些相同之处,他考订古史的方法也曾受到过疑古派“剥皮”方法的影响。同时,钱氏本人也是一位以记诵潇博、考订精审而名播学界的学者,他早年的著作《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都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考据名作,他与顾颉刚古史辨派的同仁同样具有大胆的疑辨思想与批判精神。钱穆本人也称自己“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两者分辨,仅在分数上”。(注: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67页。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钱穆研治古史的理论与方法和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派确有一些相同的见解。

钱穆先生与古史辨派在治古史的某些方面虽然有共同之处,但就其总体思想而论,他们的治史主张却又是同不胜异的。我们认为,在20—30年代,钱穆对“五四”以来的疑古派史学的评价大体经历了一个由正面肯定到基本否定的过程。在20年代特别是20年代后期写成的《国学概论》中,钱穆对疑古派正面肯定的居多,对其古史理论与方法抱有相当的赞同。30年代中期以后批评的言论转多,1935年发表的《崔东壁遗书序》可为其代表。而对疑古派古史层累造成说提出全面而公开批评的,则以1940年出版的《国史大纲》为标志。在书中,钱穆把疑古派的治史主张称之为“极端之怀疑论”,声称“今求创建新的古史观,则对近人极端之怀疑论,亦应稍加修正。”(注:钱穆:《国史大纲》上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第4页。 )综观钱穆对疑古派治史主张的批评,我们认为他们在治古史的理论和方法上主要存在着如下几方面的分歧:

第一,对“疑”与“信”、“破”与“立”的不同理解。

和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一样,钱穆同样也主张疑辨,认为“考信必有疑,疑古终当考”。但是,在对待疑与信、破与立的关系上,他们的看法又不尽相同。尽管古史辨派也主张“破坏与建设,只是一事的两面,不是根本的歧异”,“我们所以有破坏,正因为求建设。”(注:《古史辨》第四册“顾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9页。)然而在具体的古史研究实践中,他们基本上奉行的是以疑破信的原则,主张通过怀疑来达到推翻传统上古史的目的,所以他们常常把疑作为治古史的最高目的,其着眼点在疑不在信,在破不在立。钱穆并不一般地反对疑古,但与古史辨派所不同的是,钱穆认为怀疑本身并不是目的,疑是不得已,是起于两信之不能决。他在1933年给《古史辨》第四册所作之序中就明确提出了“怀疑非破信,乃立信”的观点。

信亦有广有狭。疑者非破信,乃所信之广。信乎此,并信乎彼,而彼此有不能并信,于是乎生疑。若世之守信者,信其一,拒其余,是非无疑,乃信之狭。若必尊信,莫如大其信。大其信而疑生,决其疑而信定。则怀疑非破信,乃立信。

在1935年出版的《先秦诸子系年》“自序”中,钱穆再一次重申了这一主张,“夫为辨有破有立,破人有余,立已不足,此非能破之胜也。”后来他把这一主张更精简地表述为“疑之所起,起于两信而不能决。学者之始事,在信不在疑。”(注:钱穆:《学术与心术》,《学钥》1958年香港自印本,第140页。)显然,在钱穆看来, 怀疑本身并不是治史的最高鹄的,一味怀疑必然流于破而不能立。他的目的是以信疑伪,疑以坚信,重建上古信史,而不是以疑破信,推翻古史。基于这一认识,钱穆对被疑古派誉为“科学的古史家”崔述的古史观提出了批评。他说崔述“主于尊经而为之考信”,因其不敢破经,故“信之太深”;又因其过分疑古,故“疑之太勇”,指出崔氏之病在于所信之过狭,其弊陷于所疑之过多,故崔氏“所疑未必是,即古说之相传未必非。”(注: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5年版,第289页。 )钱穆认为崔东壁这种疑古太甚、辨驳太刻的疑辨思想生前虽不为清儒所重,但到了“五四”时期却为胡适、顾颉刚等人所承继和发展,演变成对一切古典文献的怀疑。他说胡适“于古今人多评骘,少所许,多所否,顾于东壁加推敬,……最为疑古著者曰顾君颉刚……深契东壁之治史而益有进”,(注:《崔东壁遗书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第284页。 )“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注:《八十亿双亲·师友杂忆》,第167—168页。)在钱穆看来,这种对古代典籍普遍怀疑的主张对研究古史特别有害,它势必会导致对上古历史文化的全面否定,所以他对当时只破不立的疑古学风大加批评道:“数年以来,有闻于辨伪疑古之风而起者,或几于枝之猎而忘其本,细之搜而遗其巨,离本益远,歧出益迷”(注:《崔东壁遗书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第284页。 ),称“近人尽从疑古辨伪上来治史,所以终难摸到历史大动脉之真痛庠。”(注:钱穆:《史学导言》,台北中央日报社1974年版,第30页。)

第二,对清末今文经学的不同看法。

诚然,顾颉刚古史观的形成,经历了对今古文经学继承和批判的双向认识过程。他对钱玄同提出的“用古文批判今文,以今文批判古文,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的主张非常赞同,也曾站在古文经学求真的立场上批评康有为“拿辨伪作手段,把改制当目的”,“非学问研究”态度,也曾多次声称“决不想做今文家,不但不想做,而且凡是今文家所建立的学说我一样地要把它打破。”(注:顾颉刚:《钱穆〈跋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古史辨》(五),第632页。 )但据此便得出顾颉刚已自觉地、有意识地超越了汉宋藩篱、今古门户的结论,似乎还有些勉强。众所周知,顾颉刚的疑古辨伪和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与晚清以来的今文经学关系甚巨。两汉以后渐为湮没的今文经学,到清代由庄存与开其端、刘逢禄奠其基,至龚(自珍)、魏(源)而蔚为大观,到廖平、康有为时集其大成。特别是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直接开启了近代的疑古之风和顾颉刚的古史辨伪。然而,康氏之书写于戊戌维新时期,其书主要是借经学谈政治,为变法维新鸣锣开道。两书在政治上打击泥古守旧思想,意义甚大。但是从学术的角度去衡估它,其结论不免牵强、武断、难以令人信服。即便是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对之也有“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的批评(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4页。)。由于顾颉刚的古史辨伪颇受康有为今文学派观点的影响,因此他对晚清今文学家的疑辨思想和历史解释比较推崇,其著述不免用康有为等人的今文家说来为其古史观张目。他说读了《新学伪经考》,“知道它的论辨的基础完全建立于历史的证据上”(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6页。),读《孔子改制考》上古事茫昧无稽、夏殷以前文献不足征,认为“此说极惬心餍理”,“是一部绝好的学术史”(注:《古史辨》(一)“自序”,第26页。)。1930年顾颉刚发表了《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这是他阐述其古史理论的又一力作。该文在方法论上显然受到了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影响,认为刘歆所作的《世经》,是媚莽助篡的东西,《世经》里排列的古帝王的五德系统,是出自刘歆的伪造。他说:

康先生告诉我们,在今文家的历史里,五帝只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没有少昊。在古文家的历史里,颛顼之上添出了一个少昊,又把伏羲、神农一起收入,使得这个系统里有八个人,可以分作三皇五帝,来证实古文家的伪经《周礼》里的三皇五帝。这个假设,虽由我们看来还有不尽然的地方,但已足以制《世经》和《月令》的死命了(注:《古史辨》(五),第254—255页。)。

后来在《钱穆〈跋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中,他仍坚持古文经为刘歆有意伪造这一观点(注:《古史辨》(五),第 631页。)。对于顾颉刚所坚持的刘歆造伪说,当代学者多有批评之语。曾亲自参加过当年古史辨运动的杨向奎认为,无论是“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顾颉刚),还是“古史的分化演进说”(童书业),“在方法论上都受有清代经今文学派的影响,他们都是反对古文经的健者。”(注:参见杨向奎:《论“古史辨派”》, 《中华学术论文集》, 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第22页。)汤志钧也指出,顾颉刚攻击刘歆造伪,“仍然是今文学派的方法,多少重复过去的老路”,“有时还没有完全脱离经学家的圈子。 ”(注:参见汤志钧:《近代经学与政治》, 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54、358页。)

在对待《左传》、《周礼》等古文经为刘歆伪窜和假造这一问题上,钱穆与晚清以来的今文学家和古史辨派的主将顾颉刚的看法截然异趋。在钱穆看来,无论是政治还是学术,从汉武帝到王莽,从董仲舒到刘歆,只是一线的演进和生长,绝非像晚清今文学家和疑古派所说的其间必有一番盛大的伪造和突异的解释。所以钱氏轰动学术界的成名作《刘向歆父子年谱》,主要便是针对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而作的。钱著以年谱的著作形式具体排列了向歆父子生卒及任事年月,用具体事实揭橥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不可通者有28处,凡康氏曲解史文之处,均一一“著其实事”加以说明,廓清了风靡清末民初学术界的刘歆伪造群经说。钱氏虽然用历史考证的方法否定了刘歆造伪说,但是他并没有站到古文经学的立场上来申古抑今。因为他认为今古文都是清儒主观构造的门户,与历史的真相并不相符。他声称是“全据历史记载,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注: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自序》,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9年出版。)1931年钱穆在《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一文中分析了顾颉刚的古史辨与晚清今文经学的不同之处外,还主要针对顾氏《世经》出于编造,少昊是刘歆插入古史系统的观点提出了批评。他说:“五行相生说自《吕览》、《淮南》五方色帝而来,本有少昊,并非刘歆在后横添。”“以汉为尧后,为火德,及主五行相生三说互推,知少昊加入古史系统决不俟刘歆始,刘歆只把当时已有的传说和意见加以写定(或可说加以利用)。”(注:《古史辨》(五),第629—630页。)由于钱穆主张五德体系并非刘歆无端伪造,所以他致力于探寻从汉武帝到新莽王朝之间的学术渐进演变之迹,力主用自然的演变说取代刘歆造伪说,并劝告古史辨派“应用历史演进的原则和传说的流变来解释,而不必用今文学说把大规模的作伪及急剧的改换来归罪刘歆一人。”(注:《古史辨》(五),第630页。 在钱穆看来,“五四”以后的疑古派虽有反对经学门户偏见的论述,但是在他们的具体研究实践中,却没有真正摆脱传统经学门户偏见的影响。参见《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自序》的有关论述。)显然,钱穆试图在纠正当时学术界一味疑古之弊,比较自觉地在做超越今古门户的工作。我们认为,20—30年代钱穆对晚清今古文之争以及古史辨运动与清季今文经学关系的论述所持的态度是正确的,其批评的言论不失为持平之论。

第三,如何看待文献记载中的神话传说?如何理解传说与伪造的关系。

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认为传统中的上古史即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基本上是后人层累造伪构建起来的。具体言之,则是经战国秦汉时人造伪而逐步形成的。(注:参见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古史辨》(七)。)所以他们大多不相信先秦诸子和汉儒对古史的解释,认为他们所称述的古史无非是某些理想的注脚,某些学说的附加品或为某些政治目的的佐证。钱穆也同意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并非古史的真貌,它在演进过程中确有后人作伪的地方,特别是有战国诸子和秦汉时人托古改制的理想渗入其中。所不同的是,钱穆认为战国诸子所称述的古史和汉儒对先秦古籍的整理和解释,固然有不少歧异和矛盾之处,但相同的地方也不少,它们大多是可信的,是分析和研究上古史的有用材料。比如先秦诸子之书,记载了许多春秋战国时代的史事和上古时代的神话传说,疑古派因诸子喜欢托古或“取于寓言”,故多不信诸子之言。钱穆认为诸子之书的托古和寓言固不足信,但“其述当世之事,记近古之变,目所睹,身所历,无意于托古,无取于寓言。率口而去,随心而道,片言双语,转多可珍。”(注: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自序”,中华书局1985年版。)又如晚清今文学家和古史辨派大多怀疑儒家之与六经,全盘否定依据六经所建构的古史体系,钱穆则坚持“六经皆史”说,认为“治东周不能无取于《春秋》与《左氏》,治西周不能无取于《诗》、《书》,此皆儒家所传,六籍所统,可信多于可疑。”(注: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第286页。)再如对唐虞禅让说的理解, 顾颉刚认为禅让说是战国形势下形成的新古史观,它首起于墨家的尚贤、尚同学说,经过广泛流传后,被儒家所接受并加以改造和融铸吸纳到儒学中去了。从墨家首倡禅让说到禅让古史最后被写进儒家经典《尚书·尧典》,其形成过程经历了数百年之久。(注:参见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古史辨》(七)下册。)钱穆认为舜尧禅让,只是古代一种君主推选制,经后人追忆、传述而理想化。后人追忆、传述未必全属当时实况,但也绝非子虚乌有,向壁虚构。所以他说:“余读《尧典》,其文虽成于后人,其传说之骨子,则似不得全出后人捏造。”(注:钱穆:《唐虞禅让说释疑》,《古史辨》(七)下册。)显然,在钱穆眼中,依据儒家六经建立起来的古史系统,虽有后人造伪的地方,但也有一定的真实事实为其依据,因此疑经疑古尽可,但却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古史。为此他强调说:“谓六经不尽出孔孟可也,谓尧舜禹文武周公之圣统无当于古史之真相亦可也,然苟将从事于古史,儒家要为古学一大宗,六经要为古籍一大类,儒家之与六经要为占古文中一大部。拘拘乎是二者,而以定古史之真相,其观点为已狭;若将排摈乎是而求以窥古史之全体,其必无当,则断可识也。”(注: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第290页。)

基于古史系统为后人层累造伪的理解,“五四”以后的疑古派大多否定甚至抹杀文献记载中的神话传说,认为上古流传之文字,多不可信,春秋战国以前的历史,皆后人之假托。比如胡适以《诗经》为中国最古之史料,宣称“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注:胡适:《自述古史观书》,《古史辨》(一),第22页。)所以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对东周以上的历史即“存而不论”。顾颉刚也说:“因为伪书上的事实自是全伪,只要把书的伪迹考定,便使根据了伪书而成立的历史也全部失其立足之点。照我们现在的观察,东周以上只好说无史。”(注:顾颉刚:《自述整理中国历史意见书》,《古史辨》(一),第35页。)与此观点相反,钱穆认为上古流传的神话传说包含有许多可信的成分,是研究上古史的重要材料。既不能因传说有不可靠的成分便将之弃置不用,更不能因传说里搀杂有神话而否定传说。因为“各民族最先历史,无不从追忆而来,故其中断难脱离传说与带有神话之部分。若严格排斥传说,则古史即无从说起。”(注:钱穆:《国史大纲》上册,第4—5页。)当然,传说也有许多不可靠的成分,对之不能盲目轻信,但是它与伪造、说谎却有本质的不同。为此,钱穆作了具体的分析:

传说是演进生长的,而伪造可以一气呵成,一手创立。传说是社会上共同的有意无意——而无意为多的一种演进生长,而伪造却专是一人或一派的特意制造。传说是自然的,而伪造是人为的。传说是连续的,而伪造是改换的。传说渐变,而伪造突异。(注: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古史辨》(五),第620页。)

由于钱穆主张古史体系为自然的演进而非人为的造伪,所以他对当时的疑古派采用今文家说把大规模的作伪统统诿之古人的作法进行了批评,“传说来源非全无因”,“后人不得其说,而缘饰之以理想之高义。更后之人益不得其说,则谓全属古人之妄造。古今人不相远,岂应古之学人专好造谣乎?”(注:钱穆:《唐虞禅让说释疑》,《古史辨》(七)下册,第295页。)“近人全认传说为伪造与说谎, 此所以治古史多所窒碍也。”(注:钱穆:《唐虞禅让说释疑》,《古史辨》(七)下册,第295页。)

第四,关于上古史的研究方法。

30年代,钱穆执教北京大学,主讲上古史。面对弥漫学术界的疑古思潮,他在讲台上却宣称,讲上古史“若亦疑古,将无可言。”钱穆认为研究上古史应“通观大体”,不可对古史作“过细推求”。因为自西周逆溯而上,历商夏唐虞,乃至远古,人物无可详说,年代亦渺茫难稽,故不能仅凭年代、人物、制度学术去细推古史。为此他作了如下分析:

(一)因古代文化演进尚浅,不够按年逐月推求。

(二)因古代文化演进尚浅,人物个性活动之事业尚少,若专从人物言行上研求古史,则仍是三皇五帝禹汤文武周公一套旧观念,不免多带有神话教训之意味,亦不得古史真相。

(三)因古代文化演进尚浅,并不如后代有种种政治制度学术思想等与之并起,若从此方面来研寻古史,仍不脱汉代经学家三代质文相禅种种假想之范围,所谓儒者托古改制,亦不能得古史之真相(注:参见《国史大纲》上册,第5页。)。

那么如何来研究上古史呢?钱穆主要从如下几个方面作了探讨。

其一,古籍所载的神话传说经过史家主体的重新审订和解释可以用来研究上古史。钱穆认为对古籍所载的神话传说过于迷信固然不妥,但也不应轻易否定。因为“传说之来,自有最先之事实为之基础,与凭空说谎不同”(注:钱穆:《唐虞禅让说释疑》,《古史辨》(七)下册,第294页。),故研究上古史“从散见各古书的传说中去找寻, 仍可以得一个古代中国民族情形之大概。”(注:参见《国史大纲》上册,第5页。)钱穆虽然主张用神话传说来研究上古史, 但他又反对对神话传说不加分析地全盘采用。因为上古的神话传说虽然包含有可信的成分,但是由于经过多次演变,许多已逐渐失去了原来的含义,加之又经过后人各以己意粉饰说之,遂致多歧。因此,史家应对古籍所载的神话传说加以重新的审订和解释。诚如所言:“上古神话为一事,历史真相又为一事。决不能以上古传说多神话,遂并其真相不问。若上古史之真相不显白,则以下有无从说起之苦。”(注:钱穆:《评夏曾佑〈中国古代史〉》,《大公报》1931年3月11日,署名“公沙”。)

其二,通过考察古人活动的地理区域来推寻我民族古代文化活动之大概。钱穆指出:“治古史,考详地理是一绝大要端。春秋以下,尚可系年论事。春秋以前,年代既渺茫,人事亦精疏,惟有考其地理,差得推迹各民族活动盛衰之大概。”(注:钱穆:《提议编纂古史地名索引》,《禹贡》第1卷第8期(1934年)。)所以他又十分重视古史地理的研究,力主把先秦古籍所载的古史地名具体落实到地面上,从古代历史上异地同名来探究古代各部族迁徙往来之迹,从山川形势来解说和分析当时各氏族的活动区域以及各族间离合消长之情势,进而论证各地区政治、经济、人文演进的古今变迁,为研究上古史提供一些“至关重要应加注意”之证据。

钱穆虽然十分重视古史地理特别是古籍所载的地名、方位对于古史研究的重要性,但是他又认为对之绝不可盲目全信,也应作“审细考订”,以便重新作出合理的解释。早在1934年钱穆在《提议编纂古史地名索引》一文中,不仅从地名来历、地名迁徙、地名演变等方面论证了探检古史地名的基本原则和方法,而且还强调指出:“治古史的应看重考地的工作,而考论古史地名尤关重要的一点,即万勿轻易把秦以后的地望来推说秦以前的地名,而应该就秦以前的旧籍,从其内证上,来建立更自然的解释,来重新审定更合当时实际的地理形势。”(注:钱穆:《提议编纂古史地名索引》,《禹贡》第1卷第8期(1934年)。)钱穆以《史记》所载黄帝活动的地理区域为例对之作了具体的考察。据《史记》记载,黄帝部落的活动范围“东至海,西至空桐,南至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后人“疑其行踪之超,近于神话”。钱穆对此具体解释道:“崆峒本在河南境,熊湘与崆峒同在一省。釜山即覆釜山,一名荆山,与华潼为近,所谓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荆山是也。黄帝又与神龙战于阪泉之野,阪泉在山西解县盐池上源,相近有蚩尤城、蚩尤村及浊泽,一名涿泽,则即涿鹿矣。然则黄帝故事,最先传说只在河南、山西两省,黄河西部一隈之圈子里,与舜禹故事相差不远。司马迁自以秦汉大一统以后之目光视之,遂若黄帝足迹遍天下耳。此就黄帝传说在地理方面加以一新解释,而其神话之成分遂减少,较可信之意义遂增添,将来若能与各地域发掘之古器物相互间得一联络,从此推寻我民族古代文化活动之大概,实为探索古史一较有把握之方向也。”(注:《国史大纲》上册,第5页。 又见钱穆:《黄帝故事地望考》,《禹贡》第3卷第1期(1935年)。)

其三,用地下出土的实物材料来研究古史。自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以来,用地下出土的实物来研究古史风靡学界。钱穆对此方法也颇为推崇,认为“最近数十年来地下发掘的古器物与古文字,大体上是用来证明……古史记载的。”(注: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20页。)

上述可知,在20—30年代,钱穆提出的许多研究上古史的理论与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当时的疑古派而言的,是对当时疑古思潮的回应。他反对学术界疑古过头的学风,其治史主张实际上是力图纠正当时学术界一味疑古之弊。诚如他在自述早年治史目的所说的那样,“每读报章杂志,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其不然。……余之治学,亦追随时风,而求加以明证实据,乃不免向时贤稍有谏诤,于古人稍作平反,如是而已。”(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361—362页。)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钱穆提出的研治上古史的理论与方法,固然是对当时疑古思潮的回应,然而在回应中,也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了某种信古的倾向。但是,如果就此把20—30年代的钱穆划归为信古派,又不免失之于简单。这不仅因为钱氏本人曾公开明确地表示过反对复古,更重要的是他主张考古,考而后信,重建上古信史。所以他一方面对考古派史家王国维的古史新证理论和考古成就极为钦佩,另一方面他又利用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其《续考》的结论来论证上古历史之可信。他说:“虞夏出颛顼,殷商出帝喾,本属东西两系统,此后中国渐趋统一,乃谓双方皆出黄帝。……今殷商出帝喾之说,既有甲骨卜辞为之证明,则《夏本纪》谓夏人出自颛顼,司马迁亦应有其根据,不得因吾侪未发现此等直接材料,而遂疑其不可信。”(注:《国史大纲》上册,第6页。)而且, 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也正是在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的基础上,沿着王氏的考证之路以《纪年》订《史记》之误据之以考订诸子生卒年月和春秋战国史实的。据此我们认为,钱穆早年治史既不同于疑古过头、否定古史的疑古派,也有别于迷恋往古、以古为尚的信古派,他与考古派史家王国维等人的治史观更有接近处。诚然,钱穆与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同样具有疑辨精神,主张疑与信皆需考,但他却公开声明“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67 页。)可见,把20—30年代以考据名家的钱穆归为王国维一类的考古派史家,恐怕更为恰当。所不同的是,王国维取地下实物与文献记载相证来研究古史,故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转时代之风气,其成就也就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钱穆虽然也赞同以地下新材料与古文献相证来研究古史,但是他却过分重视了文献记载乃至古史传说,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又忽视了地下出土的实物资料对于上古史研究的重要性。他说:“中国古史传说,虽也不免有些神话成分之搀杂,但到底是极少的。我们现在叙述中国古代,也不必拘拘以地下发掘的实物来作根据。”(注:《中国文化史导论》第20页。)所以就钱穆研究上古史的方法言,主要仍是走的从文献考证文献的传统路子,这势必会限制他考证古史的成就。这不能不说是他治古史的一大局限。

总之,钱穆先生对古史辨派的评价大致经历了一个由正面肯定到基本否定的过程。20年代末30年代初,他对古史辨派正面肯定的居多,30年代中后期,在《国史大纲》中,钱穆针对顾颉刚的古史层累造成说提出了古史层累遗失说。在他看来,古史固然有层累造成的一面,同时也有层累遗失的一面,而且后者更为重要,尤需研究,不能只强调前者而忽略后者。显然,钱氏的这一看法也是建立在疑以坚信、疑以立信这一疑辨原则基础之上的。自40年代特别是钱穆居港台以来,他对古史辨派批评的言论转多,几近全面否定。不过他这时否定性的批评主要是出自文化意义上,即对古史辨派否定性的评价主要是从民族文化立场着眼立论的。

中国古代史论文篇6

摘要:研究《中国古代舞蹈史》这门课程在舞蹈表演专业教学中的实践和运用,对提高高校舞蹈表演专业的学生了解舞蹈历史文化理论;重视舞蹈历史理论课;拓宽高校舞蹈表演专业学生的历史知识面;以及提高现阶段舞蹈基本理论历史类的中国古代舞蹈史课程的教学意义和实践意义;对完善高等院校舞蹈表演专业基础理论学科体系的改革和探索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对探索舞蹈专业理论与舞蹈表演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思考和创新,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关键词:舞蹈表演;实践;结合

现今现存在世所能看到的绝大部分古代舞蹈动作都是从石壁、石刻、雕塑、画卷、古籍等中留存下来的,我国的“中国舞”包含当中的古典舞、汉唐古典舞、中国民族民间舞的大部分舞蹈元素、造型、动势等都是从这些古代的文物发现、挖掘、研究而继承下来的,最终成为各舞种的基本创作创新的原动力,将基础理论课程《中国古代舞蹈史》与中国古典舞、汉唐古典舞、中国民族民间舞、古典舞身韵、舞蹈技巧、舞蹈编导等课程的舞蹈表演实践课相结合起来,一定会唤醒舞蹈表演专业学生强烈的学习热情和兴趣,使自我更容易接受、理解古代舞蹈史得更加清晰、透彻,将舞蹈理论与舞蹈实践相结合起来得教学方式是舞蹈专业理论课教师和舞蹈表演实践课教师教学《中国古代舞蹈史》课程很必要和很实用的一种教学手法和技巧。《中国古代舞蹈史》的教师可以根据本节课所学的舞蹈古代历史理论对比舞蹈古代文物的参考,在课堂上把一个个石刻、雕塑、画卷中的舞蹈姿态和鲜明风格的舞蹈文物的局部、整体的静态舞姿和动态舞姿进行分析和比较,找出古代石刻、雕塑、画卷中舞姿的来源,以及分析它的特点、特色和艺术风格;并可以让学生亲身经历、立刻体验古代舞蹈的舞姿,并在讲台上进行学习、模仿和实践分析,对历史舞蹈文物中的静、动造型舞姿进行比较、摹拟,从而更直接和直观的去透视、理解古代舞蹈,以及生动的去感受、体验古代舞蹈动作和动态;同时帮助学生去理解当时舞蹈历史背后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历史背景因素等对古代舞蹈所产生的影响和发展;让一个个古代石刻、雕塑、画卷中舞蹈动作、姿态和技术技巧进行大量有依有据的现实理论分析,让学生理解每一个古代舞蹈动作、姿态、技术技巧背后的文化内涵和渊源,找到古代舞蹈的历史理论支撑点,让其加深对古代舞蹈动作内涵的理解力,领会掌握各历史朝代时期的舞蹈风格特点特征,使学生能更准确到位的在舞蹈表演实践中展现古代舞蹈动作的内涵和魅力,然后从中开发、挖掘古代舞蹈动作运动和连接的基本方式。

中国古代舞蹈的历史进程从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舞蹈形态到下一个历史时期的一种舞蹈形态的过程,舞蹈动作、舞蹈技巧、道具等的运用都有着各式各样的演变和创新,这样的演变和创新最好让学生亲身经历、体验、实践才会有真实、真切的感触感受,才会使学生积极的去思考、验证,因此最好让舞蹈表演专业学生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习中,去感受其舞蹈基础理论《中国古代舞蹈史》课程的魅力,才能达到《中国古代舞蹈史》的教学目的和教学效果。在基础理论课程《中国古代舞蹈史》的教学课堂中,增加开设古代舞蹈表演实践课的教学部分,不仅要学生只是坐在教室里听和学,或者只是让学生在有限的讲台上做做不能大幅度和简单的动作和造型,而是应当把古代舞蹈史的教室搬到舞蹈练功房进行古代舞蹈史少余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课程,实现动静相结合(静—动—静—动......)的教学模式,例如:一、在文化课的多媒体教室上两次(四个课时)的舞蹈史理论课程后,增加开设一次(两个课时)与舞蹈练功房相结合的舞蹈史表演实践课程,把前两次(四个课时)在文化课多媒体教室里学到的理论知识内容,搬到舞蹈练功房一次(两个课时)中实践出来,使学生记忆更深刻。二、还可以将前两次(四个课时)在文化课多媒体教室安排的实践作业,在第三次(两个课时)的舞蹈练功房实践课上进行检查、评价和反馈。两次舞蹈理论课加一次舞蹈实践课的安排能帮助学生更好的学习和记忆重要知识点,在这样的课程安排的过程中学生会感觉新颖、好奇、有趣,会主动积极的学习新的舞蹈史理论,反而使课程进度顺利,教学效率明显提高,学生更学得好、记得牢,课程安排自然,依此类推、周而复始、进入良性循环。教师和学生的课堂氛围轻松、愉快并使教学成果显著。三、在学习结束后,《中国古代舞蹈史》课程的考核评价中,也可使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对学生进行考核,如试卷考核占总成绩百分之七十,实践考核部分占百分之三十,这样就避免了学生非要靠死记硬背的方法才能把古代舞蹈史记下来,不仅未理解未消化、而且考完就忘,也不容易发生不合理、不全面的考核评价,不失去教学《中国古代舞蹈史》课程的本身价值和意义,对舞蹈表演专业学生今后的理论课程学习开个好头,让学生提高学习理论课程的自信与积极性,让今后学生的理论课程学习能进入良性循环。

作者:何盈盈 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涉外商贸学院

中国古代史论文篇7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国际关系史》(上,下)王绳祖、何春超著,法律出版社;《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倪世雄等,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国际关系评论》朱瀛泉主编,南京大学出版社,第4、5、6辑《国际关系史研究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

不接受单独考试。A组(01方向-05方向)招生5名;B组(06方向-12方向)招生19名。 02 美国对外关系 03 亚太国际关系 04 当代国际问题研究 05 国际关系理论 06 英国史   ①101 思想政治理论②201 英语一 或 202 俄语 或 203 日语 或 264 德语 或 265 法语③647 世界史基础 复试科目:1013 世界史(含专业英语);1014 综合面试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世界史》(6卷本)吴于瑾,齐世荣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或《世界史纲》(上、下)马世力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或《世界通史教程》(3卷本)齐涛主编,山东大学出版社。

不接受单独考试。A组(01方向-05方向)招生5名;B组(06方向-12方向)招生19名。 07 美国史 08 欧洲学 09 现代化比较研究 10 英联邦发展研究 11 欧洲文化史 12 犹太文化史 13 南海周边国家研究 060200中国史  34       01 先秦社会与历史文化   ①101 思想政治理论②201 英语一 或 202 俄语 或 203 日语③643 中国古代史基础 复试科目:1005 中国古代史;1006 综合面试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中国通史教程》,姜义华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新编中国通史》第一、二册,福建人民出版社《中国古代史研究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

不接受单独考试。A组(01方向-09方向)招生11名;B组(10方向)由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负责招生,单独排名,招生3名,联系电话:83592758;C组(11方向-17方向)招生21名。 02 秦汉史 03 魏晋南北朝史 05 宋元史 06 明清史 07 历史地理与地名学 08 中外关系史 09 海洋史与海图史 10 中国思想史   ①101 思想政治理论②201 英语一 或 202 俄语 或 203 日语③644 中国思想史基础 复试科目:1007 中国思想史;1008 综合面试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中国思想史》张岂之主编,西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不接受单独考试。A组(01方向-09方向)招生11名;B组(10方向)由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负责招生,单独排名,招生3名,联系电话:83592758;C组(11方向-17方向)招生21名。 11 中国近现代社会史   ①101 思想政治理论②201 英语一 或 202 俄语 或 203 日语③645 中国近现代史基础 复试科目:1009 中国近现代史;1010 综合面试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中国近代史》(第四版),中华书局;《中国现代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新编中国通史》第四册,福建人民出版社。《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

不接受单独考试。A组(01方向-09方向)招生11名;B组(10方向)由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负责招生,单独排名,招生3名,联系电话:83592758;C组(11方向-17方向)招生21名。 12 中华民国史 13 中国近现代经济史 14 中国近现代文化发展史 15 中国现代化研究 16 当代中国研究 17 台港澳事务 060100考古学  12       01 古文字学   ①101 思想政治理论②201 英语一 或 202 俄语 或 203 日语③663 考古学基础 复试科目:1001 考古学与历史文献学;1002 综合面试

初试参考书和复试参考书相同。复试参考书目:《新中国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文物出版社;《新中国考古五十年(1949-1999)》文物出版社。《古代汉语》王力主编,中华书局。《考古学与博物馆学研究导引》南京大学出版社。

中国古代史论文篇8

【关 键 词】徐中舒/学术渊源/思想体系/学术实践/古史研究/成就

中国传统学术历经清朝后期的低迷徘徊之后,从清末民初起,涌现出了一大批大师级的学者。他们以渊深的国学根底,融通中西,不仅擘划了学术研究的新领域,更开创了一种圆融通博且富于个性特征的治学门径与学术风范,而后者也正是当今学术界历经了十几年的曲折后出现的“世纪回眸”热潮所尤为心仪的核心问题。著名的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便是这一大批大师级的学者中的一员。徐先生在长达70年的学术生涯中,以高尚的情操、自强不息的精神和旺盛的学术生命力在历史学和古文字学等学科领域中辛勤耕耘,奋力开拓,以渊邃非凡的学识和精湛丰硕的成就饮誉当代学林,并由此奠定了他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崇高地位。而他在漫长学术生涯中形成的独到而完善的学术思想体系及在此基础上卓有成效的学术实践则更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时代特色及颇为鲜明的个性特征。正因为如此,对徐中舒学术思想的渊源、治学门径与学术特色及其对当代学术界所产生的积极影响等一系列有重要价值的问题进行一番系统的发掘和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初步作一番尝试性的探索和研究,对于回顾和总结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取得的成就及目前古史研究中存在的突出问题,展望未来古史研究的发展大势,颇有启发和参考价值。

徐中舒科学而严密的学术思想体系的建立与他的学术传承和交往有着极为密切的渊源关系。在安庆第一师范和清华国学研究院学习期间,曾对日后他从事学术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胡远浚、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李济、顾颉刚等一代学术大师的治学门径与学术风范直接或间接地构成了他学术思想的重要来源。与此同时,他与学术界的密切交往及自身长期的学术探索与实践对其科学而完善的学术思想体系的最终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兹依次述之如下:

(一)清末桐城学派对他的影响。1898年10月徐中舒出生于安徽怀宁县(今安庆市)。该地区自清代以来,人文荟萃,学术发达,曾涌现出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一大批在古文义法方面卓有成就的桐城派学者。徐先生在安庆第一师范读书期间,曾师从晚清桐城古文派大师吴汝纶的弟子胡远浚。胡在学生中大力提倡桐城派古文,“以复古为革新”(注:“复古”即“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革新”则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参见徐中舒《我的学习之路》,载《文史知识》1987年第6期。),其对徐中舒日后治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徐对韩愈《进学解》“惟陈言之务去”感受颇深,他由此认识到做学问不能蹈袭前人,必须自出新意,方能有所建树。他后来在史学和古文字学领域内,不墨守前人成规,形成新的研究方法与不断进取的治学精神,当是根植于这一时期。

(二)王国维的影响。有人称王国维是20世纪中国最富创见性的奇才。王在治学方法上最大的特点在于他一方面继承了乾嘉学派,特别是晚清考据之学的严谨学风,熟谙古代文献典籍与文字音韵之学,另一方面又强调实证,摆脱传统经史之学的从文献到文献的研究方法,重视地下出土的古器物上面的古文字资料,并能够有机地将这两方面的材料与学问结合起来治史。他以地下出土的古文字资料来补证文献史料。王在《古史新证》的总结中讲:“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以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王对二重证据法的运用,成功地开辟了研究商周史的新途径,在客观上对其后建立在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与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之上的先秦史学的形成具有促进作用。[1](p99)徐中舒在清华国学研究院读研究生期间,尤其对王国维的课兴趣更浓。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给予先生印象最深”[2]。他后来研究古史不仅采用这种方法,而且还把它大大发展了,对当代学术界产生过颇为深远的影响。

(三)梁启超的影响。梁启超被称为近代历史上开始对历史现象作深一层的追究,力求探求历史演变的原因和线索的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之一。他对封建史学的批判和对所谓“新史学”即“人类进化公理”的主张,虽然都没有能够说出本质的问题,但在当时的史学领域里可以说是比较新的思想。其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是其多年研究历史的治学积累,不愧是中国近代史学名著。在这部著作中,梁启超涉猎东西方史学著作,结合中国史学的过去和现状,系统整理,条分缕析,言简意赅,有理论,有方法,有例证,有判断,其中很多治学经验,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徐中舒在清华研究院读研究生期间,梁启超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徐对梁启超的课颇感兴趣。耳闻目睹再加上自己亲身的学术实践,徐在古史研究中形成了独到而完善的治学门径,尤其对文献具有精深的造诣,重视史料的收集且善于鉴别辨析,得心应手地驾驭和利用,可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梁启超的言传身教有密切联系。

(四)陈寅恪、李济的影响。徐在清华研究院读书期间虽未直接授业于陈寅恪,但在日后学术交往过程中,陈的治学原则和方法也对徐治学产生过重要的影响。“陈寅恪先生终其一生,始终坚持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治学原则,同时在其学术研究中创造性地提出和运用了一系列现代研究方法”[3](p200),在史料学或对“民族文化之史”的论述,都具有相当开阔的看法。他在诗文方面也卓有成就。徐在研究古史过程中,往往能直接或间接地继承以至吸收陈的治学方法。徐早期的著作《木兰歌再考》(刊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东方杂志》1925年第22卷第14号)、《〈木兰歌再考〉补编》(刊《东方杂志》1926年第23卷第11号)、《古诗十九首考》(刊《立达季刊》1927年第1期,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1928年第6卷第25期重载)、《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刊《东方杂志》1927年第24卷第18号)、《豳风说——兼论〈诗经〉为鲁国师工歌之底本》(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本第4分,1936年)、《论〈豳风〉应为鲁诗——兼论〈七月〉诗中所见的生产关系》(与常正光合撰,刊《历史教学》1986年第4期)等皆为采用以文证史的方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系列创新见解的名篇。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从陶渊明的寓言联系到西晋末年的屯聚乌堡,无独有偶,徐中舒则结合先秦时期的历史事实指出,陶渊明《桃花源记》记述晋太元中(公元376-396年)武陵渔人进入的桃花源应该是客观存在着的事实,不是虚构的乌托邦,而是村社共同体存在时期的某些客观事实的反映。[4]虽所作结论不同,但研究方法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李济曾经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任讲师,给徐讲授人类学、考古学。徐日后研究古史在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基础上,“常以考古资料与文献材料相结合,再参以边地后进民族的历史和现状进行互证”[5],这种多重证据法的运用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李济的启发。

(五)顾颉刚的影响。顾颉刚是现代历史上著名的历史学家,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顾和徐所处时代大体相同,两人很早就有过较为密切的学术交往。顾对于古史研究的最杰出的成就即在疑古辨伪思想的基础上,否定了战国以来由经书所载的古史系统,并以考证的方式辨析了旧的古史系统的形成过程,从而提出了被时人称为“精当绝伦”(注:钱玄同语,参见钱玄同复顾颉刚的函,刊《努力》增刊《读书杂志》第9期,1923年6月10日。)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这一学说的提出,在中国辨伪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徐在学术研究中受顾疑古思想影响颇深。他在为唐嘉弘《先秦史新探》一书撰写序言时指出,“先秦史的研究,从西汉大一统帝国的建立以后,即已提到日程上,当时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在继承秦代大一统政局下,如何更有效地适应暴秦和楚汉战争之后的现实条件,建立一整套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来为汉帝国服务。当然也对先秦典章制度进行了一些清理和总结。正如我的老友顾颉刚教授在他写的《汉代学术史略》(后更名为《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中所论述的,秦汉知识分子为我所用地排列出了一个先秦历史系统和序列……可惜,先秦历史却被他们以讹传讹,造成极大混乱,谬种流传,两千年来一直未能肃清”。由此可见,徐中舒的古史观在诸多方面同顾颉刚早年提出的“层累的造成的古史”观颇为吻合,与此同时,顾的疑古思想及研究历史之批判的科学方法也多为徐所借鉴。

徐中舒在直接或间接地继承和借鉴了胡远浚、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李济、顾颉刚等学术思想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学术探索与实践,不断加以融通和创新,形成了自己独到完善的学术思想体系,并对当代学术界产生了颇多积极的影响。

(一)无征不信、科学批判的思想。乾嘉学派治学讲求实事求是,论学立说,注重佐证,反对穿凿附会。清人钱大昕即曾讲过:“穿凿附会,自出新意而不衷于古,其失也妄。”[6]戴震更明确指出,“凿空之弊有二,其一,缘词生训也,其一,守讹传谬也”[7]。他还进一步解释说:“缘词生训者,所释之义非其本义;守讹传谬者,所据之经非其本经”[7]。具体而论,对于古史研究来说,更应讲求证据,做到无征不信。

众所周知,先秦时期史料颇为缺乏。早在春秋时期,杰出的思想家孔子即曾慨叹夏、商时期文献不足:“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也。”[8]正因为此,极度贫乏且又颇需进一步辨析的史料对于古史研究来说就显得颇为重要。梁启超对此曾有过论述:“史料之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9](p40)“时代愈远,则遗失史料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9](p41)。徐中舒对此领会更深。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曾撰写《商周史料考订大纲》作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授课的讲义。他还曾著文指出,“史之良窳率以史料为准,史家不能无史料而为史,犹巧妇不能无米而为炊”[10]。徐检讨殷、周之际历史,即善于“据新旧史料而为抉择,贯串,证明之”[10]。先生将纸上史料与地下史料相互证明,故所作结论多信而有征且富有新意。

徐不仅重视史料之收集,而且还善于借鉴乾嘉学派科学批判的方法,对各种真伪史料进行科学的爬梳整理和条分缕析,故所作结论多以坚实可靠的史料作为支持,从而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非常赞赏清代乾嘉学派学者在这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指出他们“对于澄清汉、唐以来的伪先秦史谬误作了大量的工作,不少微观研究颇能揭露历史实际,堪称独步千古。可以说,他们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批判的科学方法”。[11]他在《夜郎史迹初探》一文,考订出《后汉书·西南夷列传》关于滇王的记载存在着析一为二的严重错位。他认为,庄豪与滇王庄蹻本是一人,而范氏不察,强为分别,于是庄豪滇王之外,又有一庄蹻之后的滇王。尤有甚者,更于滇王下系以“元封二年武帝平之”之说,一错再错。徐指出,豪原为蛮夷酋长强大有政而未受王朝封号者的统称。[12]从音韵学考察,豪、蹻古同在幽部,蹻即豪之音转。“先生之见,前无古人有知,连乾嘉学派巨著《二十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及《二十二史札记》均无论及”[13]。正因为此,徐中舒对诸多历史问题的考察均建立在坚实可靠的史料基础上,创新见解也往往破壁而出。

(二)古史多重证法。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涉及的方面至为广泛。它与文学、哲学、文献学、考古学、文字学、民族学、民俗学等学科都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4]在古史研究的方法上,徐中舒不但继承了王国维首倡的古史二重证据法,并且还在此基础上将其发展为古史多重证据法。他在古史研究过程中,经常使用相关学科的丰富资料及研究成果,其大量论著本身就是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尤其由于近代文化人类学的长足进展,“用边裔民族的资料阐发古代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同样成为研究古代历史的重要途径”[15]。他说:“我们认为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先秦史的研究有所突破,求得先秦历史实际及其规律,要彻底的平反汉代的先秦伪史,要在世界汉学热潮中居于领先地位,治史方法应该有所改进。传统的专治文献的方法,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必须将宝贵的大量的考古出土材料加以充分利用,并和文献资料结合起来,同时作为‘社会活化石’的现存民族的调查以及民族史志,也应予以重视,这些都是十分有用的参考资料。”[11]徐在研究古史时往往将历史文献记载与考古学材料加以印证,并进一步联系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以及落后民族相同阶段的情况进行比较,尤其注意从二十四史的“四夷传”中撷取大量材料,同时对有关学科进行综合性的研究,重视一些边缘学科的讨论。他和唐嘉弘合撰的《论殷周的外服制——关于中国奴隶制与封建制的分期问题》(载《人文杂志》增刊《先秦史论文集》,1982年)即将殷代四服制同辽代指定服役制度进行比较研究,从而使这一颇为令学术界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徐的《论商于中、楚黔中和唐宋以后的洞——对中国古代村社共同体的初步研究》(载《四川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把视野扩展到整个西南地区,对一般人弄不清楚的洞的概念作了新的解释,认为洞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公社,从古代一直延续到明清。“由于理论事实兼备,说服力强,解决了学术上长期没有解决的问题。西南地区一些民族史工作者认为,这是创造性的收获和发现”[13]。徐对古史多重证据法的倡导和娴熟的运用,是古史研究方法论方面的重大突破,它“无疑会有助于体现历史本身的完整性,使理论基础更坚实,说服力更强,并进一步提高了古史研究的科学性”[2]。

(三)博涉与专精相结合的治学原则。博涉之学是我国传统的读书治学方法。清代乾嘉学者更是“以博学为先”[16]。因为考据学涉及文字、音韵、训诂、天算、地理、名物、典制、乐律、金石、职官以及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等学,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交叉运用,非博学多识,则很难达到目的。先秦古史的研究同样如此。因此,徐中舒研究古史非常强调博学,他不仅在文学、文字学方面具有精湛的修养,而且还能够娴熟地运用考古学、民族学、社会学、文献学、工艺学乃至古代自然科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的知识,充分注意到诸多学科知识之间的联系,故徐中舒古史研究的范围颇为广泛。其所著《耒耜考》(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农业考古》1982年第1、2期重刊)、《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弋射与弩之溯源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本第4分,1933年)、《古代灌溉工程源起考》(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本第2分,1935年)等文,往往既有史料之论证,又有科学原理之阐发,均充分反映了徐先生博学多识,不囿一隅,古今贯通的治学原则。

徐中舒研究古史和古代学者一样,也并非一味地嗜博求多,而是在此基础上更求专精。他曾强调做学问“切忌在学习之始就把基础学习的面铺得过宽过大,盲目地去追求所谓的博。反造成学习重点不突出,知识不系统,不扎实,精力分散,结果是事倍功半,甚而一事无成,造成时间精力的极大浪费”[15]。综观徐中舒的学术研究成果,不难发现,其主要集中在先秦史、明清史和古文字学等学科,这充分体现了他在读书治学过程中始终将博涉与专精的读书治学原则有机地结合起来,并使二者达到协调与统一。

徐中舒的学术思想及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发展轨迹的一个侧面。因此,深入研究徐中舒的学术思想对于我们回顾和总结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及目前存在的若干突出问题,展望未来中国古史研究的发展大势颇有启发和参考价值。

20世纪的中国古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突破性成就。王国维古史研究的“二重证据法”的运用,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的提出,对于古史研究的方法的更新及创立科学的先秦史研究方法与先秦史料学,无疑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随着殷墟发掘工作的陆续展开,田野考古学真正成为广义历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新的地下资料的发掘为古史研究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前景。董作宾贞人说及甲骨文断代10项标准的提出,胡厚宣对甲骨文和殷商史的研究均具有开拓之功,不仅为以后的商史研究奠定了基础[17],而且标志着古史研究进入了一个通过田野考古发掘获取新史料以及对新史料进行缜密的、科学的分析的新阶段。在该阶段中国社会史研究开始兴起,其中对中国是否经过奴隶制阶段及亚细亚生产方式等重要理论性问题的论战,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后,迄今仍为学术界高度重视。

新中国建立后,古史研究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除去“文革”十年由于政治因素的干扰,古史研究无法正常进行外,中国古史学界集中讨论了古史分期问题,后来相继出版了不少通史性著作。与此同时,顾颉刚对《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的点校,尤其对《尚书》的整理与研究,把校勘、训释、译述、考证有机地结合起来,体现了《尚书》整理的新水平,对商周史的研究作出了新贡献。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部全面系统总结1899年以后甲骨文发现、研究的成果,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甲骨文综合性论著。由郭沫若主编、胡厚宣任总编辑的甲骨学集大成之作《甲骨文合集》,“对八十年来甲骨学资料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和总结,从而推动了对龟册骨书、语言文字、商代社会历史和整个中国文化史的研究,意义非常重大”[18](p15)。此外,丁山《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制度》、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杨宽《战国史》、金景芳《中国奴隶社会史》、赵光贤《周代社会辨析》、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及王玉哲《中国上古史纲》等一大批高水平学术著作的陆续出版,标志着中国古史研究队伍和机构逐步扩大,中青年学者继往开来,学术研究日趋活跃,一批学术新人脱颖而出,一些专题性研究的古史专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从而不断推动中国古史研究向纵深方向发展。

然而实事求是地讲,目前的古史研究也存在若干突出的问题。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古史研究同其它学科的研究一样,应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必须反对“极其混乱和武断的见解”,而应“为一种极其完整严密的科学理论所代替”[19](p443)。恩格斯也曾说:“即使只是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展唯物主义的观点,也是一项要求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这样的任务”[20](p118)。这告诉我们,古史研究必需在正确的理论指导下,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地占有材料,并注意对材料进行科学的批判。总之,古史研究应当具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我国古代作史,一向有着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古人称司马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1]司马迁作《五帝本纪》时即深感材料不足,认为“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22]。在此种情况下,他根据其所掌握的材料,“择其言尤雅者”[22]并辅之以亲身的实地调查,勉强编写出《五帝本纪》。司马迁的本意是试图提供一些较为可靠的线索,甚至是自相矛盾的线索,供后人作实事求是的分析。司马迁的这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显然是可取的。20世纪20年代,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学者自觉运用科学批判的方法,给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史学体系以致命的打击,这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确有划时代的意义。然而近年来古史研究中却存在一种流弊。有的以“古史专家”或“历史地理学家“自诩的所谓“名学者”,抱着将中国古代文明史极力向前拉的一腔“爱国热忱”,连司马迁都不相信的远古时代的传说人物,一概视为可靠的历史人物,对其族属、地望、世系、年代重新定位,并用大量晚出的甚至毫不相涉的材料去附会古史,轻易武断地提出黄帝、尧、舜、禹为女人,古秦、楚同源,夏族源于雅鲁藏布江等奇谈怪论。梁启超在论述史家的“四长”时曾将史家最常犯的毛病归纳为夸大、附会、武断三种。[9](p157~159)以上三种毛病不仅以上那些同史学隔行如隔山的“名学者”容易犯,在学风浮躁的今天,在许多专业史学工作者身上也有体现。有的学者读到《史记·秦本纪》“女华生大费”,便断言:“大费在今山东费县。”读到《诗·商颂·长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就断言“此时的海外,说不定就是辽东或朝鲜半岛”。更有学者无视已有的文献和考古材料,提出“禹都阳城即濮阳”,或武断地讲,“周公奔楚即周公居东,周公东征”。凡此均表明,目前的古史研究中的确尚存在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严肃态度。

(二)治史方法过于单一。自从王国维倡导二重证据法之后,徐中舒自觉采用古史多重证法,将已有的文献材料和考古材料以及作为人类历史活化石的民族学材料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大大提高了古史研究的科学性。然而就目前古史学界的研究状况看,这种古文多重证法并未受到学术界的普遍重视。有的考古工作者或根本不相信文献记载,认为只有考古材料才是真实可信的,或对晚出的文献材料不进行一番科学的分析,随便拿出乱用,凭想象地拿《禹贡》解释夏史,用《商颂》论证商史,用《周礼》解释西周时期的制度,用《管子》去套春秋时期的社会。与此相反,有的古史工作者则始终未能摆脱传统的从文献到文献的治史方法,甚或认为考古资料为哑材料,无法深入研究,或不顾考古发现的客观实际与古文字学的研究成果,不借鉴文化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等新兴学科的方法理论,执着于古史旧说,未敢向前迈出一步。如西周青铜器铭文资料表明,周初对齐、鲁、燕的分封当在周公东征之后的成王之世,有的学者由于对《史记·周本纪》及诸世家的记载深信不疑,或用徙封之说去加以附会,更有甚者则从根本上否定青铜器铭文的真实可靠性。如此由于人为地割裂古文献资料和考古学资料之间的有机联系,因而往往容易将复杂的历史问题简单化,从而大大降低了古史研究的科学性。

(三)研究领域过于狭窄。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古史学界集中讨论了一些理论性问题,与此同时,古史研究也多集中于古史分期、亚细亚生产方式、土地制度与阶级关系等几个狭窄的领域内,古史研究过程中重宏观研究忽略微观研究的不良倾向一直影响至今。就20世纪80年代以来古史研究的情况看,虽然中国文明起源、夏商周断代等问题以及作为古史分支学科的先秦礼俗史、民族史、社会史的研究已开始引起古史学界的重视,但从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其中诸多问题的研究才刚刚起步,且存在众多薄弱之处。同时还有更多研究领域如先秦科技史、灾害史、交通史、人口史等则几为空白,有待古史专家去积极地开拓。

20世纪已经成为历史,新的世纪已经来临。在回顾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的发展道路的基础上,探索新世纪中国古史研究的走向,这是众多历史学家所共同关心并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在此略陈管见,分别述之如下:

(一)微观研究更应受到重视。长期以来由于古史研究过程中形成的重宏观研究,轻微观研究的不良倾向,加上治史研究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严肃态度,古史学界对先秦史领域中诸多微观问题并未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从史料分析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领会,见仁见智,莫衷一是。徐中舒曾指出,“如果能够把每一个局部的历史问题加以研究解决,一个全面的科学的古史体系才能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并一再强调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二者并重,结合起来是十分必要的”。[23]尤其随着考古学不断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大量新材料的出土不断丰富着颇为贫乏的古史资料,在此基础上古史专家倒真应回过头来冷静地思考和分析一些具体而细微的历史问题,扎扎实实地做一些基础性工作,必要的辨伪、考证工作应继续深入地进行下去,从而为建构起全新的古史体系作出贡献。

(二)重视学科间的联系,积极借鉴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和方法理论。古史研究要想获得突破性的进展,传统的从文献到文献的治史方法早在20世纪初就已为王国维、徐中舒等所摒弃。目前,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学科之间的交叉、渗透已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学术发展趋势。一方面,在诸多传统学科母体中不断诞生出一些新型的边缘学科和交叉学科,新型分支学科群的出现,使得人们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分工越来越细。中国古史学科同样面临着这样一种趋势。如在传统古史学科基础上诞生的甲骨学则将研究范围集中在甲骨文与殷商史这一领域。然从另一方面看,各学科之间的固有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又促使古史专家应对与历史学相关的其它人文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和方法、理论给予高度重视。因此,未来的中国古史研究将不再仅仅是古史专家、考古学家及人类学家的“专利”。不同学科的专家直接或间接参与中国的古史研究,不仅将大大提高中国古史研究的科学性,同时也预示着传统的古史学科理论体系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三)积极拓宽中国古史研究的新领域。随着古史研究过程中多学科交叉方法的运用,积极拓宽中国古史研究的领域已成为当务之急。历史学家陈高华指出:“史学既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又要受社会政治、经济的制约和影响。史学只有关注社会,与社会的发展同步才能有旺盛的生命力。”陈先生还说:“当前,全国人民正在意气风发地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是全党全国人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的中心任务。史学工作者应关心现代化建设,从中得到启示,积极开拓新的研究领域。”[24]21世纪的中国古史研究也面临着这一问题。陈先生具体指出应不断加强对海洋开发史、灾害史、生态环境变迁的研究。[24]这表明21世纪中国古史研究将会面临众多崭新的研究领域。尤其是党中央、国务院吹响了实施西部大开发的号角,这一伟大的战略决策同样给古史专家带来了许多有意义的新课题。与古史研究相关的西部交通史、西部民族史、西北灾荒史、西北军事史、西部人口史等课题的研究将随之提上日程,前景颇为广阔。这对广大的史学工作者来说,既是一颇为难逢的有利机遇,同时也是责无旁贷的历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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